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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春者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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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怪兽的第颗星星——

无边宇宙当中,我收集故事和奇迹。

  

起源

  我从断奶后不久就离开了母亲,被叼着后颈,交给这片森林的老鸨。那时的我已没有多少记忆,也许和所有幼兽一样,只是懵懂地在半空里挥动四臂,仍在怀念口舌里肉糜的余香。我记得母亲教我站立,蛮横地拒绝我去嘬她的乳头,然后把她带回的东西硬生生地先灌给我——我的兄弟姐妹也嗷嗷待哺,却往往得在我之后。她用肢体语言告诉我:你是不一样的。

  于是我知道了:我真的是不一样的。

  老鸨说我是她那一窝里最漂亮的女孩,而我的母亲,她也是头极为美丽的狞猫。“当然,是以人类的标准而言。以我们的标准的话,好生养就够了。”她用手指玩弄着我耳尖修长的黑毛,那是我的立身之本,不忘祖的根——“人类要腰细。要毛软。要四肢长而有肉,要能撩能摸的尾巴。”“当然,也得足够有特点,为什么独独选中你?因为你耳毛好看,他们需要一只典型的,足够狞猫的狞猫。”

  老鸨是只狐狸。尽管她也完全不是狐狸,除掉耳朵尾巴,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人类。我想她的特点应该是尾巴吧,又大又蓬,火红火红的。但她说不是。她说她做这一行是最有经验的,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人类,尤其是男人。“我的特点是媚,靠的是神情,还有修炼出来的人的屁股和乳房。”她说,“人类太熟悉狐狸了,所以尾巴不过是锦上添花——”

  人的腰,人的臀,人的脸、脖和肩背,人的乳房。最重要的是形态,其次才是皮肤。她反复强调这些点,我们也就吃力地、调动脑细胞和全身各大系统向她学习。能学好的只有幼兽,性成熟前的幼兽,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发育,吸收营养、再分化成我们想要的模样。“一定要记住,什么是共通的,什么是独特的,想好你的魅力点是什么。你们不是人,但是要去迎接人类的。你们更不能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人——不然,他们找人就行了。找你干嘛?”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命运。这项业务是何时开始的呢,也许几年前,也许是几十年前。但是,在老鸨的领导下,它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每年春夏,当万物繁荣,山风潮暖,枝叶遮蔽日光的时候,那些人就来了。他们走进森林,抚摸半鹿女裸露的胸脯;鬃狼被揪起尾巴,扶住她那失去遮拦的、人一样光滑顶翘的臀。那些人的行为极有规律,初见时,他们永远像是看到了猎物一样,油油地泛着饥饿的光;然后他们扑上来,抖动身体,脸颊肌肉一点点抽紧,直到近乎狂躁和狰狞。最后他们会停住,扑扑地喘着粗气,有的还会发出奇怪的哼哼声,乃至仰头大叫。在这之后,那张脸就从凶恶变成了满足。他们说:“你们这里的玩意儿,够新鲜,够劲。”

  “那是当然。”这是对老鸨最诚实、最为真挚的赞美。她媚笑着收下这些,眼波斜斜一转:“那么,各位领导,您可要记得约定——”

  “没问题。”那些人大手一挥,“你这是风水宝地,美女如云,真真美艳不可方物。这种好地方,不保护,还是人吗?”

  他们走之后,老鸨把那些种族、形态各异的姐妹们从落叶和草席里拉起来,替她们擦拭身躯。培育我们的营养液里有人类的基因,我强烈怀疑它就是这么来的。不是所有姐妹都能完好归来的,我见过有因此受伤的同伴,她的两腿间血糊糊的,像被鬣狗攻击了一样。老鸨只能帮她把伤口清洗干净,用从人类那里弄来的针线药水,努力地给她包扎。

  “是命啊。”老鸨的声音里带着哀伤,“谁叫我们得这样做呢。”

  那同伴哀叫着,问她可以不可以退出,回到族群里去——

  “刚变成人形的就是矫情,我把你当人养多久了?受点伤就想走,你知不知道这比当动物好多了?”老鸨一瞬间就变回了凶恶的母兽,她咆哮着,接下来便是当头棒喝,“你知不知道——和你一起生下来的那一窝,已经死绝了。”

  “当你被狼咬的时候,被老虎弄断颈椎的时候,被熊拍碎被秃鹫老鹰掏心窝子的时候,再来哭惨吧!傻狍子!你知不知道,逃出食物链,是件多幸福的事情?”

  于是她不哭也不闹了。我们,不管是成“人”的还是还没长大成“人”的动物,则愣愣地打量彼此,打量利爪、鳞片、蹄、角和獠牙。我们似乎的确是死敌。那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一类的呢?有没有谁,还留着捕猎者的“嗜性”,想要吃掉已经不设防的同类?

  “我们是不该诞生的异类,被大自然开除的生灵。”我们的养母、总监、领导者,那铁面无私的老鸨说,“都是这土地,向人类支付的代价……”

  于是我们一同缄默,从刚才的各怀鬼胎,切换成抱团取暖的氛围。是啊,很多年以前,人类的电锯、铁网、伐木机,还有猎狗和枪子儿,都发疯似地吞噬着这森林,夺走我们的食物,我们的毛皮,还有我们的肉和血。他们让我们的数量锐减,大片物种消失。当然,他们现在也在这么干,但比以前好多了。至少,这片森林,已经算是保全下来了。第一个化作人形,以色服人的就是老鸨。她说她是自然悟得此道,全靠种族天赋。再之后,便出现了我们。

  我们该叫什么呢?老鸨说,我们可以叫妖精、妖怪、人外或者兽人。但没那必要,我们之间互称姐妹就好了。关于为什么只有雌性这个问题,老鸨已经做过解答:

  “因为人类和很多群居动物,比如狼和猩猩一样。由少数的雄性领头,他们负责领土,让雌性负责生育。当然,他们实行了一夫一妻制,号称文明,推出了平等法条。但动物性就像他们的影子一样,永远也不会改变。那些领头的,还是雄性,他们才有最大的决定权。有了权,就想和更多对象交配。虽然人类雌性也对他们投怀送抱,但他们见得太多,已经失去了新鲜感。这就让我们有了可乘之机。既然目标客户是雄性,那我们自然也就得是雌性了。”

  “其实动物卖春也早已有之,很多年以前,就有人绑架了一只母猩猩,剃光毛任其蹂躏……我们把自己变成兽人,总比剃毛体面多了,保全我们,也成全他们……”

  我不再想听什么婆罗洲猩猩的故事了。剃毛也好,变人也好,对身为小猫的我,怕也没什么区别。我把自己蜷缩起来,不想看那已开始变得光滑的肚皮。腹部的乳头已经全部缩减掉了,剩下的一对挪到胸口,它将在之后的时间里生长膨大。到最后,我能留下的,除了标志性的狞耳,也只剩尾巴,后掌,指爪和一些面部特征了。

  但是后来,我梦见了那只猩猩。她绑在树上,像只巨大的肉虫。远远地有人影接近,我便飞也似地逃跑了。

幻象

  老鸨给我们的教育是,做好工作,但警惕人类。火是不可接近的,城市也一样。何况城市的养分就是火焰,是大工厂的滚滚黑烟。我们的目的是保全自己,再进一步的话,能把黑烟变得细一点就更好了。而我们这些姐妹,只有在森林里才能起作用。进了城,沾了灰,就只是怪物了。

  “如果你的客人,给你讲古老的人妖恋故事。”老鸨说,“那你可千万别信,但也别反驳,安静地听,别激怒他们——不过我想,你们也不会信的。谁没见识过人类的恐怖?都是写在基因里的。”

  但老鸨必须前往城市。反正她伪装简单,遮好耳朵塞起大蓬尾巴,这是每条狐狸都会的事情。老鸨说她去那里是为了调查,她必须掌握更新的,关于人类的情报。用我们听不懂的话来说,就是环保局又换了哪位局长,谁在和他斗争,谁负责林业、农业、水利、土地资源开发——用我们听得懂的话就是,谁是客源。除此之外,还有人类的流行趋势。

  “我很担心哪天,我再读不懂他们的审美了。”老鸨曾经发过这样的哀叹,“他们的色情游戏、色情图片……真的是与时俱进,无所不用其极。”

  在这话说出后的不久,我们便迎来了诞生以来最大的挑战。一位新上任的领导,我不知道他是管什么的,总之和我们的命运相关。他这个人,在得知老鸨的业务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随即迅速赶到森林。“我得好好看看你们有什么,人外可是我最爱的了”——这是老鸨转述的原话,她把我们都叫了出来。麋鹿纤长,狼豹柔美。鹦鹉华丽展着腰肢,青蛇摇摆伶仃。可是那个人说:“我喜欢男人。”

  老鸨愣住了。她问:“什么?”

  “我说。”那人一字一句,一顿一顿地说,“我喜欢男人。凶猛的,强壮的,有野兽躯体的男人。你们没有,对吧?有的话,早就拿出来了。”

  “不过不要紧。”这位男士的脸上浮出了诡秘的笑容,“你们这样很正常,我早也预料到了。这个世界对我们,还远远不够友好……”

  “不过,贿赂不动我的话,好处也就落实不到了……”他满意地看着老鸨的惊慌,“你们的土地,那些商人,可虎视眈眈着呢……”

  “不过你是不是说,可以预订?从头选育,量身定制也能做到吧?”

  老鸨稍稍松了口气。她恢复了妩媚的笑容:

  “这个您放心,没有问题……”

  “那好。”他掏出细杆和一张薄片,“我想要老虎,公的,变成这个样子。没问题吧?”

  我听说过这种人类的魔法。他们能把所想的,变成能看见的,栩栩如生的图像。老鸨说,他们会用这种方式,描绘他们的色情幻想。我们在学习成人的过程中,也观看过老鸨带回的图像。一开始是个倒三角,下方连着一个梯形。再后来,就变成了上身强壮,下身短粗的轮廓,像什么大猿。再后来,我就看见了人的手臂,猫科的后肢,以及极美丽的黑色条纹。

  “说到可要做到。”那人翻转手背,把薄片塞给老鸨,“等能让我快乐了,我自会保护你们的。如果做不到的话……连这种旗舰种都没有的地方,在商人眼里,就更不值得保护了。”

小老虎

  那天结束之后,我们都看向老鸨,看向这无所不知,也总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族长。她看起来在想事。于是我小声问:

  “您不是说,我们只需要雌性吗?”

  “哪里没个意外呢?”老鸨瞟了我一眼,“是我大意了。”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一会儿,她叹了口气,“他们的色情图片里,已经出现过这样的雄性形象了。只是,这是少数人的爱好……”

  “反正你们不用担心,也不用管,我能解决好这件事的——不就是头公老虎吗?老虎很稀少,但总会让我搞到的。至于养男孩这件事儿,我可以向人类取经。再说了,你们担心啥?一个人而已,还有别的客户呢。”

  “等成功了,我还能壮大这个群体——以后再有这样需求的人,我也就不怕了……”

  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微笑。她说她还打算弄公狼、公蜥蜴和公老鹰。这样喜欢猫狗鳞片羽毛的人都能被满足了。我们的业务将无比繁荣,为这森林做出的牺牲,将获得更大的意义,为这里的动物赢得巨大的生存空间——这么好的事儿,某只盘踞山顶的暴躁母老虎,是不会不同意的。毕竟,保护森林,就是保护她的幼崽。

  于是繁殖季刚过的时候,我看到老鸨抱着一只虎崽出现了。但很快有眼尖的姐妹发现了异样,这虎崽的左耳,很齐整地少了三角状的一块。

  老鸨对我们未做解释。但我们在私下里都觉得,这绝不是林子里的动物干的。被撕坏的耳朵我们都见过,要么错杂扭曲,要么碎成一条一条的。被弄掉一块的,也是不整齐的弧形咬痕。

  我问有翅膀的姐妹:“你们看到过人类吗?”

  “你是说,嫖客吗?”鹦鹉歪着头看着我,“最近有人经常过来找我,也有人常来找其他姐妹。这不是很正常吗?”

  “但他们不会到森林深处,对吗?”

  “对的。那些人什么都不会,只会嫖和说话而已。”

  “那有他们管不住的人,进去了?”

  “也许确实有。”鹰身女说,“我前段时间看到过人造鸟……和我变人前差不多大的,金属的玩意儿。它嗡嗡嗡地从头顶飞过去了。”

  我又问鬃狼:“你闻到过人类的气味吗?我是说,除了客人。”

  她摇了摇头:“我已经很久没去客人们活动不到的地方了。”

  “我的手脚不方便啦。”她又说,“如果你想的话,你还能溜进去看的——抓紧机会吧,成人以后,你就永远只能用后足跑步了。”

  我点点头对她说好。可是当那天晚上,当我把一只前爪伸出去,伸出这画地为牢的,充满了人形兽的活动区以后,一股寒风就冲进了我的骨髓。我才隐约想起来,我不会狩猎。不对我应该说,我以前会。但是我的吻部变扁了,鼻梁也是。我犹豫地张开嘴。犬齿还在,尖牙还在。它和耳毛一样,是会被人喜爱的,我引以为傲的特征。但这样的嘴,还咬得断脖颈,叼得动野物吗?

  我听见狼在嚎。那是和我姐妹不同的声音。

  我尝试在黑夜里奔跑。在活动区里,我每天都在这么干。好像这样做多了,我就一直是只猫了,那些作用于我身体的人类的玩意儿,就会在那一刻被彻底逐出体外。但是现在,我开始发慌了。我到底是什么?我有动物性吗?

  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是水,水下是泥巴,而我的爪进到了一个大掌留下的坑里。

  我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的咆哮。庞大的黑影直立而起,自上而下,以利爪向前拍击。它扑起来像头小山落地,溅了我一身水和湿泥。我的熊姐妹绝对没有这样的体魄,尽管她以矫健和茸毛为卖点——这么想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逃出几十米开外了。那头大熊好像在追,好像又没有。但是我气喘吁吁,来不及回头。等我停下的时候,才发现已回到了我的栖身地。

  就这样,我的探索以失败告终。我没有到森林深处,也没闻到陌生人类的味道,只闻到了自己的气息,以及熊尿。

  但我又在想,在它眼里,我是什么呢?这里的动物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它不像是警告一只误踏领地的小兽,像是愤怒一个会危害它生命的强敌。是体型的问题吗?我和人差不多大了。

  我不知道了,直到再后来,发生很多很多事以后,我才隐约想起来——那头熊的脖子上,好像有一个圈。好像是有,但是我也没法保证我在夜里的记忆了。

狩猎人

  虎崽很好,缺块的耳朵对听觉没有任何影响,它在长大。它,不,应该说他,很快就会度过断奶期,进入童年,然后接受一天天的学习和改造。姐妹们对他很好奇,看他的眼神也很复杂。雄老虎和男人相比,会有什么特别的不一样吗?她们说,也许他会没有那么坏,没那么凶神恶煞。但是他又会很有力,他本身是最优秀的猎手。他会野性大发吗?像一开始,她们对掠食者姐妹所顾忌的那样?而他天生,就比雌性要强大。

  但是他又要和所有姐妹一样,被送到那些人的面前。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脆弱。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与那张图纸上的,雄壮的兽人相比?

  老鸨说:“你们别瞎想了,有新要求的客人来了。”

  客人扛着一把带着瞄准器和滑轮的大弓。他说:“我以为我是来狩猎的。”

  “您狩猎我们的小动物,也可以像真正的掠食者一样与她们追逐,享受蛮力与征服的快感。您可以想象,您是一只威猛的狮子……”

  “有意思。”客人扫视了一圈,“你们的小动物,在森林里……够野,够刺激,也够有趣。”

  “您只要不伤害她们,您做什么都可以。”

  “我当然不会伤害她们。放下枪械,放下弓弩,徒手捕捉……实在是与自然融为一体呐!”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意乱情迷的感叹,“多少一辈子困在城市里的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审度我们,目光逐渐锁定那只豹女。她往树后躲了一步,像只真正遭遇猎人的大猫。这男人兴奋吼叫了一下,向着她扑腾而去。他的喉咙一点也不像是狮子,只能发出嗷嗷的拙劣模仿声。双足的人跑起来,手臂就像是在宣告着自己无用一样大幅度地在风里摇摆着,真的很滑稽。当然,滑稽的不只是他,还有被挑中的那名姐妹。她一边跑,一边羚羊一样,挑衅地拐弯和急停。她着实很灵巧,上树也很灵活。我想即使成了人,也该不会被轻而易举地追上吧。然而过了不久,视野之外的树林里,就传来了熟悉的奇怪响动。

  老鸨对我说:“狞猫,你也快长成了。你该学习这种东西了。”

  “学习什么?”

  “如何保持野性的诱惑,却又不着痕迹地放水。他们要的,是征服的幻觉……”

  “我知道了。”我说。

  “再过不久,你也该投入工作了。你要好好观察你的姐妹,看看她们怎么做的……”

  “我知道的。”

  “希望你不是敷衍我。”老鸨最后说,“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我知道的。我还是只能这么说。命运在此,我无法抗拒。我也当然,当然不会害怕。我们脱离了食物链的法则,就得肩负起对这片森林的责任。

  没过多久,那个“猎人”——我们都那样称呼扛弓过来的那位客人,他带了同伴来。他的同伴介绍说,他们也是狩猎爱好者。他们厌倦了坐在车里打枪,茫茫然看不到生命力的感觉。他们血脉贲张,需要具体的,能贴近四肢百骸的刺激。

  老鸨说,能把他们从敌人那边争取过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成了一个人的猎物。你若要问我那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说,那种追逐的压迫力,远不如森林里撞见的大熊。唯一的区别是,我无法真实地,自由自在地跑掉。熊未曾咬过我的脖颈,但他这么干了。人没有尖牙利齿,可真的挺疼的。当然,疼的也不止这些。不过反正,比起被撕咬成块的野物,这不算什么。我看着那个人狂躁扭曲的脸的时候,脑海里还是张开的血盆大口。真的,对一只狞猫来说,这什么也不算。

  但是我好像流血了。我的身体像木屑一样摊在地上,再一点点拼成一个形状。我想说,它不属于我。但触觉可不这么认为。

  那只爬上来的手带着难以忍受的电。它像虫子一样,滑过我的胸腹,我的脊椎。那个人从喘息里翻过身来,看着我的脸。他一边这么做,一边开始问我问题。

  他说:“你以前是只完完全全的动物,是吗?”

  我说:“是。”

  他说:“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还要担心被大动物捕捉。你们活着真是太残酷了。”

  我说:“可是现在,我也不一样要被人捕捉吗?”

  他的手爬上我的猫耳。他熟练地揉搓着那里的茸毛。

  “你有改变它的机会了……”他对我耳语,“你现在有人的身体,不是吗?你可以像真正的人一样,不担心受怕也不挨饿地活着……我有钱,我还有一栋空房子。我只缺一只猫。一只乖巧的,听话的,只属于我的猫。”

  那只手让我汗毛倒竖。我想我是碰上了老鸨说过的那种人。我不能激怒他。

  我只得强装微笑:“可是我是只野猫。我的牙齿嗜血,我的爪子是要勾进肉里的。我生来,死后,都是大自然的女儿。”

  他噗嗤一声笑了。那只手转过来,捏上了我的后颈:“不愧是森林里的小动物……这年头,能有点血性的,已经不多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顽固地盯着他。半晌,他把那只手放开了。他说:“我还会来找你的。”

  他当然还会来的。我不害怕。也许下一次,他就盯上别的姐妹了。这里动物这么多,谁不能做他们发泄精力的对象呢?果然,几次之后,他便开始转换目标了。

  我发出如释重负的声音。这真是太好了。

人与兽

  老鸨面色阴沉。她说:“我感觉不太好。”

  “发生了什么?”

  “那个‘猎人’,这个不守规则的混蛋。他带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老鸨咬着牙,“我们的存在本来是个秘密,只该由少数人来保守。而且他带的人,也只是普通的有钱人。不是领导。”

  “我很担忧,担忧我们被彻底传开了。可是我没法拒绝这些人。我得看那个头头的面子。”

  “而且,这些狩猎爱好者,都是有专业器材的。违抗他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也许他们会拿枪瞄着我们吧。他们还会一起喝酒,砸着酒瓶,发着酒疯。也许哪天我就死了,也许死的是另一位姐妹。那时候,我会像野兽一样扑上去,为生命和复仇而战吗?若是那样,也许,也好。那时,森林怎么办?里面的动物怎么办?

  于是有一天,我听见了一位姐妹的尖叫。在灌木丛里,我们的栖息地外围。我想她是不是受了伤,可当我和同伴一起狂奔过去,却见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而她脚下,有数具新鲜得还没被任何动物啃咬的尸体。

  是几头狼。它们整齐划一地码放成一排,都没有皮,还被敲掉了狼牙。在我们的眼前的,是白花花红彤彤,只覆了层薄脂的肌肉。几队蚂蚁在肉上爬行,树顶隐隐露出乌鸦。

  “是人干的?”

  “还能是谁呢?”她木木地看向天空,“事发的地点,还离我们,这么近……”

  不用解释什么了。我得去和老鸨说。风在我的身侧飞奔,有一瞬我感觉我又变回了野兽。老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已经知道了。”

  “你们去看看虎崽怎么样了。”她说,“当务之急是这个,他可千万不能被偷走——”

  “为什么?”我几乎是咆哮着问老鸨,“这是我们保护的森林,是我们用身体,用命去维护的地方,而现在,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群狼被该死的人给杀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老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把你的牙和爪收起来,你是指望我说什么呢?人类可恨?我们的客人可恨?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给他教训,让他血债血偿?然后让你们像傻瓜一样冲上去,死得渣都不剩?”

  “去找小老虎,把他保护起来。”她又说,“你还想做点什么的话,他是极危种,快点——”

  我们在一丛树莓后找到了小老虎。他睁着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们。我们告诉他:“你有危险了,有群狼在附近被人猎杀了。”

  “有我们在,怎么还会有动物被猎杀?”

  “来不及解释了……总之得把你藏好。”我低声,“你很珍稀,你的种族几乎是最濒危的了……你记住这个就好了。”

  我们带着他奔跑。我后悔我现在不是只四足兽,能叼着他的后颈一路狂奔。我们该去哪儿?老鸨说去一座断崖的山顶,那里有个洞,人还不好上来。

  鹰身女用双脚抓住他的肩膀。她吃力地带着他飞翔。我爬到半山腰,让她把他放下,我和其他同伴接住好让她歇会儿。我们这样接力把他带到了山顶。

  老鸨说:“你们看着他,我去和那些人谈谈。”

  我说:“我也要去。”

  老鸨说:“你这傻妮子。你去做什么,送死吗?”

  我说:“是。”

  老鸨长叹一声。她说:“好吧。你过来吧。”

  跟着去的当然不只是我。姐妹们都过来了。老鸨叫我们先不要动,躲好,让她和他们谈判。

  “我们这么多姐妹,这么多食肉兽。我们可以埋伏他们,杀了他们灭口的。这样,也不会有更多的猎人知道了。”豹女亮出她的长牙,我很高兴有谁和我一样这么想。

  “是啊。”青蛇指着自己的毒信,“我一口就能让他们丧失战斗力。”

  老鸨抬高了声音大吼。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类的恐怖!”她说,“你们这些,出生在安宁时代的傻东西……”

  “天上有嗡嗡的声音。”猫头鹰说,“你们听得到吗?”

  我听不到。老鸨好像也没听到。种族天赋对我们而言,还是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听到人的笑声了。”她转而说,“还有火的噼啪声——他们在那边!”

  “警惕起来!”老鸨说,“你们去藏在附近,别被看到了,人类生火必然是挑空地……”

  她拨开枝叶,安静地走向那群人。借着火光我看清了,他们果然是我们的客人。狼皮就摊在一旁的地上,周遭摆着弓弩和枪。老鸨的身形带着惨然的辉光。看到她过来,那些人惊了一下,随即哄堂大笑。

  “谈好的契约,你们忘记了吗?”

  “记得呀。”其中一个人举起了枪,“谢谢你的招待呀,老板娘。可是我们这些人,本性难移的。”

  “我们有很多小动物。你们要狩猎,可以放下枪,找她们玩……”

  “一开始,我们也是很满足的。”另一个人说,“可是我们逐渐意识到,只有战斗,没有鲜血的大自然是不够完整的。这样,我们和在城里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假的,都是游戏。我们厌倦了无趣的生活,才会来到这里。再说了,我们又没伤害她们……”

  “你最好识趣一点。”举枪的那个人说,“弱肉强食,契约是用暴力来书写的。很可惜,你没有维护它的能力。”

  我咬着牙齿,几乎想要冲出去了。可是那枪口,我第一次看见黑洞洞的,有巨大吸引力的枪口。这深渊里有什么?我本能地畏惧它的存在。我的趾明明蹬在地上。所有肌肉都收紧了,残留的猫科后肢只要一发力就能把我像石头一样地扔出去。我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老鸨。她不说话。下令啊!我在心里说。求求你下令吧,让我们一拥而上。让我笔直地面对那恐惧,让我们消散的兽性回头,引领我们尚能一战的躯体。我们能咬进那些人的脖颈的。我们能。只要枪声,没在那之前就把我们钉穿——

  头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像收割战场的秃鹫一样,天空被人造鸟占领了。它们庞大得像是头象,闪着诡异的红蓝灯光。螺旋桨咕噜噜地转着,它们打开腹腔,吐出两三群奇特的黑衣人。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尊黑洞。

  “怎么回事?”老鸨和火堆旁的人同时惊叫起来。

  “你们被逮捕了,偷猎者。”黑衣人的首领说,“我们盯你们盯上了好久——终于让我们,抓了个现行。”

  “你们胆子也真是大。”黑衣人拿走了他们的狼皮,从中拎出一条,那死去的耳朵里,赫然穿着一个小片,“科学家上了标记的动物,你们也敢猎杀。”

  “先生。”人造鸟里,又吐出一个瘦瘦高高的白衣人,“他们干的恐怕还不只这个。我之前,给一窝幼虎上了追踪器,却发现有一只的信号定在了原地。我找到了它,只看到了被剪下的半块耳朵。”

  “你放心。3号小队刚找到了那只老虎,我们已经把它解救出来了。”又一只大鸟展开腹腔,我清清楚楚看到了铁笼子,和笼子里的黄黑条纹,“你想知道是谁做的吗?我说出来,你是不会相信的。”

  小老虎惊慌失措地看着外面。以老虎的形态来看,他无疑是畸形的。肩胛骨已经旋转过了,他的改造早已开始。

  白衣人呆在原地。半晌过后,他冲向铁笼,抱着它嚎啕大哭。

  “这是人干的事吗?”他像狼一样地悲号着,“多么年轻,多么珍贵的小老虎啊!在野外发现虎崽,多难得啊?它本该是个健康的,自由自在的生命!这是谁干的?谁把它变成这种样子?”

  “你也被逮捕了。”几个黑衣人按住老鸨的肩膀,咔擦一下,扣上手铐,“你被举报拐卖濒危野生动物,并拿它们做人体改造,以此来充实你邪恶的淫窟——从古至今,真是从未有过如此流毒之事!你败坏的不只是人伦,也不只是残害生命,你简直就是撒旦的女儿,是淫魔,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形怪物……”

  “先生。”白衣人擦擦眼泪,“您打算怎么办?”

  “带这个女人回去,接受法庭的审判。你和你的团队,去找那些被改造的动物,我和你们教授谈过了。你们教授说,能解救的,畸形不严重的,带回去送中心研究。救不了的,就地扑杀,千万不可污染基因池!”

  “快跑啊!”老鸨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的孩子们,他们会杀了你!你们快跑!快跑!”

  “不要管我了!”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听到了没有不要管我,你这蠢到家的玩意儿……”

  她的嘴被一只大手堵上了。我还因震惊呆立在树丛里,可冥冥之中,我看到青蛇冲了出去。她发出嘶嘶的呐喊,一口咬上了那个带头的黑衣人。她用赤裸的两臂死死抠住那人的脖颈,覆满鳞片的下身随即缠了上去,一圈一圈,勒得他喷出一口鲜血。一阵枪响,她啪地一声散开了,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黑衣人蜂拥过去,我们都听见了骨骼的碎裂声。

  “杀光这群畜生!”他们吼叫着。

  又一位姐妹倒在地上。她的身体在抽搐。爪子无力地摊开,露出染血的肉垫。

  “你们是猪吗?”捂住老鸨的那只手松开了,加入扫射的大队。她再次大叫起来:“走啊!你们会死光的!”

  她猛地一跃而起。手铐脚镣没能束缚住她,她一个翻腾,它们就齐刷刷地掉落了。电光火石间,我看见一条狐狸。一条完整的,纯粹的,不带任何人类性状和特征的,火一样鲜红的狐狸。它在半空中旋转,九尾如花瓣一样散开,随即箭一样地落地了。那群人震惊地回过头来,一瞬间竟也忘了开枪。数秒之后,他们才吵吵着,要往它逃跑的方向去追。

  “赶紧走。”我扯住一旁吓坏的小鹿,“趁现在,他们来不及管我们……”

  我们像丧家犬那样逃往森林深处。这种时候,已经顾不得去害怕熊了。寒风刮在我们的头顶,沼泽响起刺骨的水声。我们在一条河滩旁聚集起来。都是幸存的同伴。

后田园时代

  “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

  “那些没长大的姐妹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你还敢去那里吗?”

  “也许已经被抓住了。也许已经被带走了。或者死了。”

  “人类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太恐怖了。”

  “至少,青蛇成功咬死了一个……”

  我从窃窃私语里走向河边。今晚月亮很圆。它的光辉镀在水里,也镀在我的身上。我凝视河水里的自己。一对尖部有长黑毛的狞耳,一团三角的猫鼻子,一张人脸。我俯下身去用舌尖舔水,水面冰凉地沾上我悬吊的乳房。

  我用力地冥想。可我不知道什么咒语。我想,我是变不回狞猫了。

  但是,老鸨怎么做到的呢?从本质上,她就和我们不一样吧。她是怎么出现的呢?她制造的我们,都是拙劣的仿制品。想到这里,我开始嫉妒她。

  姐妹们说,晚上很冷。我们绝大多数失去了蔽体的绒毛。我们得挤在一起,相依取暖。

  姐妹们说,要小心捕食者和人类。有些姐妹可以站着睡着,但除此之外,我们还得轮番站岗。最好,每轮哨兵里,都有一只食肉兽。这样,可以增加对抗风险的把握。

  姐妹们说,我们得恢复觅食的能力了。我们得去捕猎,捉小兔子和山鸡。食草动物们,食肉的姐妹们说,如果你们不信任我们,或者捕食行为伤了你们的心,你们大可从此离去。

  但是呢,姐妹们又补充,如果你们攻击我们,仇恨我们,那从此之后,我们也把你们视为猎物。

  这个短暂的夜晚里,契约便由此建立了。我在鹿的身边躺下,用手爪抱住她的身躯。我们的皮肤都很凉。贴在一起时,便开始回暖。但是我感觉得到,她在颤抖。那一瞬,我好像看到了她眼里恐惧的泪花。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这不是出走的唯一一只食草动物。过几天,又有谁不告而别。很快,就只剩下食肉的一小撮了。

  “反正她们也不需要什么合作。”鬃狼对我说,“她们的食物唾手可得。愿意分裂,愿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里,就由她们去吧。”

  “可能她们觉得在我们身边,更危险。”

  “那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她咧嘴笑,“别说我们一起工作了那么久。我们还都是人形,危险的武器都退化过了。捕杀一个和自己体型力量都差不多的生物,风险得有多大?”

  “怕我们集群而上吧。”

  “她们数量也不少。”

  “可能,还是因为本能吧。”

  那一天,我们集体出去捕猎。真艰难啊。毕竟,我们跑不快了。还好,小河里还有鱼。同伴说起了惨死的那群狼,也许它们还没被乌鸦啃干净。我们决定去看看。

  我们没看到那群狼,只看到了狐狸的尸体。

  它躺倒在地上,九条尾巴。它身上没有弹孔,也没有刀割过的痕迹。它身下是一滩血,把毛发都凝固住了。硬邦邦的,黏成一绺一绺。它的咽喉处,分开皮毛,四个粗大的血洞。颈椎也断掉了。

  “是被哪只狼报复了吧。”我们一致这么认为。我们瘫坐在它身边,我们哭不出声来。它太小巧了,一点都不像她。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抚养了我们,她从无数母亲那里带走她们的孩子。她把我们变成玩具和怪物。她说,靠着她的事业,她拯救了这片森林。

  “你说,死掉的,只有几头狼吗?”

  “大概不止。不然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呢?”

  我们把指爪伸进它的尸骸下,把它从结块的血和泥土里分开。然后,它被我们带回了河边。

  一位同伴说:“也许我们该为她举办葬礼。”

  “那是什么?”

  “人类纪念死者做的事情。”

  “我们不是人。”

  “我们也不是猫,狼,老鹰和熊了。”

  那天晚上,我和那位同伴紧靠在一起。我们抚摸彼此的膝关节,胸廓,手腕和脚踝。我们讨论着这两幅躯壳,讨论它的骨骼结构。讨论我们该怎样合作,如何利用彼此的差异与相同。我们共享毛茸茸的尾巴,一边窥视彼此的身体,一边柔软地蹭着。

  “太冷了。”她说,“我有点想做爱。”

  “这是什么意思?”

  “人类教我的词。大概意思是……对双方来说,都很快活的交配。”

  “那,和谁?那些人类吗?”

  “不。我才不要找他们。”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还想过,如果我们的小老虎长大了,他才轮不到那个老男人呢。”

  “你这想法……太像人类了。”

  “可是我们的躯体,就是人类啊。”

  “你说的对。”我说。

  “对了。”她仰躺在我的臂弯里,“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可以做陷阱抓兔子。有位客人拿套索对付过我,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这样,比追它们要效率点。”

  “动物们会恨我们的。这太人类了。”

  “它们已经恨了。你看老鸨。再说了,对小兔子而言,恨几个人和恨几只食肉动物,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的对。”

  我和她碰鼻子。我们彼此,在对方怀里闭上了眼睛。对了,我得坦白一件事。老鸨的尸体,最终被我们分而食之了。这没办法,我们太饿。那之后,我发现我的前肢变长了,也变得更有力。我还是半兽半人。但是现在,我的手掌,足以支撑我用四足奔跑。

  也就是说,我有机会,追上猎物了。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人造鸟轰隆隆地开进来。他们在森林和城市的边界上拉了铁网,还设了界桩。路上有牌子,画着胖乎乎的老虎。他们说,这里是什么自然保护区。我又看见了那位白衣人,他也用枪打动物,但是那些动物,睡一段时间就会苏醒。然后,它们就多了一个项圈,或者耳标。它们很不舒服吧?我看到它们回头去舔,为自己的改变感到惊惶。但是,它们最后都会习惯的。就像我,习惯了我的身体一样。

  我又看到,时不时有车行驶进来。不只有男人,还有女人和小孩。他们也拿着带有黑洞的玩意儿,但好像,那并不是枪。他们会用这种东西四处瞄准,见到动物就开心地大叫。他们的黑洞会闪光。我讨厌那种白光。

  “别被他们发现。”同伴在我的耳边说,“他们会报告其他人类的。”

  他们经过的区域,偶尔会落下一地半透明的废弃物。白的像水母,红的像胎盘。有一只小兽,把像胎盘的东西吃掉了。再后来,它就死了。我和同伴拖走了它的尸体,毕竟活在森林,要珍惜晚餐。于是,我们发现那个大红玩意儿撑满了它的胃。它是活活给饿死的。

  “太可怕了。”我震惊道。

  最让我们担忧的事情还是来了。狩猎的人坐着卡车,端着枪和弓弩。白衣人对他们点头致意,从他们的手里,收走一捆捆大红大绿的纸张。枪声再次在林中响起,他们拖着大公鹿,公狼和公熊出去。白衣人对往来的人宣称,他会用这些钱财,投入对这片森林的保护,帮助它不被邪恶的坏人染指。至于为什么只有雄兽,因为他说,雌兽是关键的繁育资源。而杀死一些雄性个体,对生态并无太大影响。

  “你看。”我跟同伴说,“他做的事,像不像我们的老鸨?”

  “他比老鸨差多了。”同伴一针见血,“老鸨是我们的同类。他可不是。”

  “这片森林的命运,已经彻底握在这些人类手里了。”

  “我们何曾不被握在人类手里?”

  我默然。

  “以后,这里会怎么样呢?”

  “以后,再说吧。”她从背后抱住我,“反正,我们这些怪胎,是不会有后代的了。”

  “走吧。”她的鼻尖湿漉漉地掠过我的后颈,“我们还得找下一餐呢。”

  我们转过身去,面朝夕阳。头顶飞着鹰身人的双翼,我们走进食肉者的小群。隐隐间,我听到她们说,她们发现了鹿女的蹄痕。

  我们将在接下来的投票里,决定要不要猎杀她。

THEEND

「你们不是人,但是要去迎接人类的。你们更不能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人——不然,他们找人就行了。找你干嘛?」

逃出食物链的动物们,

低顺头颅,裸露出脆弱的背脊,

试图交出兽性以交换人类的庇护,

殊不知是进入另一种弱肉强食的世界当中。

温柔地杀死野兽的办法,

不止抽筋剥皮的折磨,

还有生理和心灵上的奴役,

将自然之灵变成不人不兽,无所归属的怪物。

曾经失去力量的前肢,退化掉的獠牙,

兽人们为了谋取自己的栖息之所,

终会迷惘而抗争着归来。

「让我们一拥而上。让我笔直地面对那恐惧,让我们消散的兽性回头,引领我们尚能一战的躯体。我们能咬进那些人的脖颈的。我们能。只要枪声,没在那之前就把我们钉穿——」

怪兽iMonster

本文作者

河冰·浮生

一个喜欢码字的生物爱好者,沉迷搞事儿,写点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梦想是当邪恶大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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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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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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