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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书架地海故事集厄休拉mid

《地海故事集》

厄休拉·勒古恩著

段宗忱译

蜻蜓

伊芮亚她父亲的祖先在广大富饶的威岛上有片广大富饶的领地。在王治年代里,这家族并无头衔,也未享有宫廷赐予的特权;马哈仁安死后的黑暗时期,他们以坚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与人民,将盈余回馈领地,维持某种程度的公义,抵御土霸侵扰。在柔克智者影响下,秩序与和平重临群岛王国,该家族及其农场村庄兴盛了一段时期。这里的草原、高地牧场、橡木密生的山林,繁盛、美丽,使当地成了俗谚,人们会说“和伊芮亚牛一样胖”或“和伊芮亚人一样走运”。当地领主与佃农将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称伊芮亚人。然而,尽管农夫与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传承,如橡树般持续不断盛兴,但拥有这片土地的家族却随着岁月与机运,渐渐改变凋零。两兄弟为争取遗产而分家,一名继承人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败坏产业。一人之女嫁给商人,试图自城市经营领地。另一人的孙辈再度争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领土。这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时,伊芮亚领土虽仍是地海中最美丽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却已成家族宿怨与诉讼的战场。农场中杂草丛生、农庄屋不见瓦、牛奶棚废弃不用,牧羊人跟随羊群,翻到山的另一头,寻求更丰美的牧地。曾位于领地中心的老宅,在山头橡木林间逐渐崩坏颓圮。老宅主人是自称伊芮亚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称他为旧伊芮亚之主。他将青春及仅剩遗产都倾注在法庭与虚里丝的威岛领主接待厅,试图证明他有权继承整片领土,一如过去百年。他带着失败与苦涩回家,毕生消磨在最后一片葡萄园的硬涩红酒中,带着一群饱受虐待、瘦骨嶙峋的狗,巡逻领土边界,以防宵小侵入。他在虚里丝结过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亚默默无闻的女子,据说她来自西方某处某岛屿。她从未踏上伊芮亚,因为她在城里死于难产。他带着三岁女儿返家,将女儿交给管家,随即将她遗忘。酒醉时,他偶尔会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强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听他及伊芮亚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诅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显家族、效忠伊芮亚。她吞下满口酒,却痛恨那些诅咒、誓言、泪水,及随之而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慈爱。她一有机会便逃开,奔向犬、马及牛群。她对它们发誓忠于自己的母亲,忠于一个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尊崇或效忠的女子。她十三岁时,宅里仅存的老葡萄园丁与管家告诉老爷,女儿的命名日将届。他们询问是否该请西池村的术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亚之主登时尖声怒骂:“村巫?老巫婆要赐予伊芮亚之女真名?偷走我爷爷的西池村的那个暴发户手下?那个卑劣邪门的叛徒?那王八要胆敢踏上我的领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们就跟他这么说!”诸如此类。老阿菊回到厨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园,十三岁的蜻蜓奔出家门,下山跑向村庄,学父亲咒骂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动不已、紧跟她身后咆哮狂吠的狗。“退后!你这只黑心的贱狗!”她大喊,“回家,你这只摇尾乞怜的叛徒!”狗儿旋即安静,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内。蜻蜓找到女巫,她正从绵羊臀上一处感染的割裂伤口取出蛆虫。女巫的通名是玫瑰,与威岛及赫族群岛王国许多妇女同名。人若拥有含蕴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钻石含蕴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样。玫瑰喃喃念诵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却是她的双手与那把锋利的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钻挖的刀锋,浑沌的琥珀色狭长双眼凝视、静默,只偶尔顿着小小的左前足,叹口气。蜻蜓趋近窥视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条蛆虫,丢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继续深挖。女孩侧身靠向母羊,母羊也侧身靠近,互相抚慰。玫瑰取出、丢落、啐向最后一条蛆虫,说道:“把那桶子给我。”她用盐水洗净伤口。母羊深深叹息,突然走出院子,迈步回家。它受够了医疗。“小鹿!”玫瑰喊。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灌木丛中出现,他方才在树丛里睡觉,这时他追随母羊步伐,美其名曰照顾母羊,但它比他年长、壮硕、饱足,可能也更为睿智。“他们说你应该给我真名,”蜻蜓说,“父亲发了一顿脾气,结果就算了。”女巫一言不发,明白女孩说得没错。一旦伊芮亚之主出言允许或反对一件事,绝不更改决定,且自豪于自己不妥协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出尔反尔。玫瑰用盐清洗双手及刀刃,蜻蜓问:“为什么我不能赐予自己真名?”“办不到。”“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巫或术士?你们到底做什么?”“这个嘛……”玫瑰说,将盐水洒在自家小前院的干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数女巫住处一样,离村庄有段距离。“这个嘛……”她起身约略环顾,仿佛寻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你必须先对力量有点了解,你懂吧。”她终于开口说,一眼看着蜻蜓,另一眼微斜向一侧。有时蜻蜓以为玫瑰左眼斜视,有时又仿佛是右眼,但总有一只眼直视,另一只眼看着视线外某种事物,近转角处或别处。“哪种力量?”“那一种。”玫瑰答。她如同母羊离开般,突然走进屋内。蜻蜓跟在她身后,但只到门前。没人会不请自入女巫屋中。“你说我有。”女孩朝恶臭幽暗的单房小屋说。“我说你拥有力量,伟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说道,“这你也知道。你会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没有任何力量能为自己命名。”“为什么?有什么比自己的真名更贴近自己的?”漫长的沉默。女巫拿着皂石纺锤和一团油腻羊毛走出屋外,在门边长凳上坐下,旋转纺锤,纺出一码灰褐色毛线,才答道:“我的真名是我,没错。但名字又是什么?是别人称呼我的方法。如果没有别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可是……”蜻蜓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论证。她随后问:“所以,真名必须是赐予的?”玫瑰点头。“玫瑰,把我的真名给我。”女孩说。“你爹说不行。”“我说可以。”“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可以让我又穷又笨、一无是处,但他不能让我没有真名!”女巫像母羊般叹息,不安而勉强。“今晚,”蜻蜓说,“在我们溪边,伊芮亚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声音半哄劝,半蛮横。“你应该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会,跳舞庆祝,像别的少年人一样。”女巫说,“真名应该在破晓时分赐予。而且应该有音乐、盛宴等等。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没人知道……”“我会知道。玫瑰,你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名字?是水告诉你吗?”女巫摇了一下铁灰色的头。“我不能告诉你。”她的“不能”不是“不愿”。蜻蜓等待。“我说过,那是力量,就这么来了。”玫瑰停止纺织,抬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云,另一眼看着北方天空,“你们在水里,一起,你和那孩子。你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继续用那名字当通名,但这不是她的名字,向来不是。所以她现在不是孩子,也没有名字,然后,你等。站在那水里。你像是打开自己的心灵,像打开房门一样,让风吹进。它就这样降临。你的舌头吐露名字,你的气息创造名字,你将名字、气息赐给那孩子,无法经由思索,你只能任由它来。名字必须经由你和水,传达给属于这个名字的她。这就是力量,力量运作的方法,都是这样。这不是你做的事。你要知道方法,让它自行完成。诀窍在此。”“法师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后,女孩说道。“没人能做得更多。”玫瑰说。蜻蜓转颈,仰头向后,直到颈椎咔咔作响,然后焦躁地伸展长手长腿。“你愿意吗?”她问。一会儿,玫瑰点了点头。两人在暗夜中,于伊芮亚山下小巷会合,此时离日落已久,距黎明还远。玫瑰弄出一点磷火,发出微弱光芒,好让两人在泉边沼泥遍布的路上行走,不至落入芦苇间灰岩坑。在些许星辰与山丘黑色陵弧之下,冰冷暗夜中,两人脱衣,涉入浅水,双足深陷丝绒般的泥壤。女巫碰触女孩的手,说:“孩子,我拿走你的名字。你不是孩子。你没有名字。”万籁俱寂。女巫悄声说:“女人,命名于你。你是伊芮安。”两人静止须臾,夜风吹过两人裸露的肩头,接着她们颤抖着离开水中,尽力擦干身子,赤脚狼狈地挣扎走出锐利的芦苇丛与纠结的根枝,找回通往小巷的路。一到小巷,蜻蜓便以嘶哑、愤怒的低语问:“你怎么能帮我取这个名字?”女巫一语不发。“不对,这不是我的真名!我以为我的真名会让我成为我,但这更糟糕!你弄错了,你只是女巫。你错了。这是他的名字,他要就拿去。他这么引以为傲,这么以他的笨领土、笨爷爷为傲。我不要,我不接受。这不是我。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伊芮安!”说出真名后,她骤然安静。女巫依然一语不发。两人在暗中并肩行走。终于,玫瑰以安抚、害怕的声音说:“它就这么来了……”“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杀了你。”蜻蜓说。一听此言,女巫停下脚步。她喉间像猫般嘶吼:“告诉别人?”蜻蜓也停步。须臾,她说:“对不起。可是我觉得好像……我觉得你好像背叛了我。”“我说出你的真名。跟我原先想的不同。我感到不安,仿佛事情还没完成。但这是你的真名,如果它背叛你,那就是这个真名的事实。”玫瑰略为迟疑,接着以较为平静却更冰冷的语调说,“伊芮安,如果你要力量来背叛我,我会给你。我的真名是艾陶荻丝。”风又起。两人都在颤抖,牙齿咔咔作响。她们在暗巷中面对面站着,几乎看不见对方何在。蜻蜓伸出一只探索的手,碰触到女巫的。两人的手臂围绕对方,激烈长拥。而后急忙赶路,女巫走向村庄附近她的小屋,伊芮亚女继承人上山走向她的颓圮屋宅。那些未加刁难便让她离去的狗,以一阵狂吠猛叫迎接她归来,吵醒方圆半英里内所有人,只有老爷烂醉如泥,倒在冰冷的炉火旁。象牙西池村的伊芮亚之主为桦爷,虽无老宅,却拥有旧领土中最富饶的中央区。他父亲对葡萄园及果园的兴趣高于与亲戚间的争执,也留给他一份欣欣向荣的产业。桦爷雇用人手管理农庄、酒庄、制桶坊、车马房等,自己坐享其成。他娶了威富斯领主弟弟那位羞怯的女儿,想到闺女拥有贵族血统,便满意无比。当时贵族间流行雇用在智者之岛受过训练、拥有巫杖与灰斗篷的正统巫师,因此西池村的伊芮亚之主便从柔克找来一名巫师。他很惊讶,只要出得起价码,弄个巫师竟如此轻易。这名叫象牙的年轻人,其实尚未取得巫杖与斗篷,他解释道,他即将在返回柔克时成为巫师,师父命他游历四方、增广见识,因为学院课程无法给予他成为巫师所需的经验。桦爷一听,略显怀疑,但象牙保证他在柔克所受的训练,足以使他具备威岛上西池村伊芮亚所需之各类魔法。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变出一群驯鹿穿过餐宴大厅,之后一群天鹅曼妙地从南墙飞越而入,从北墙穿越而出,最后在桌子中间突然出现一个银盆,盆中弹跃喷泉。领主及家人小心翼翼学着巫师用杯子盛满泉水轻尝,发现竟是甜美的金色酒浆。“安卓群屿的酒。”年轻人带着一抹谦逊和顺的笑容说道。此时他已赢得领主妻女的欢心,桦爷则认为这年轻人物值其价,不过内心仍偏好自己葡萄园出产的干法尼红酒,只要喝得够多,便足以让人醉倒,这黄液只是蜂蜜水罢了。如果年轻术士寻求经验,那他在西池村的收获真算乏善可陈。每当桦爷有来自肯伯口港或邻界领土的宾客时,驯鹿、天鹅、金色酒泉便会出场,温暖春夜时也增添了一些非常漂亮的烟火。但若是果园及葡萄园管理人来到老爷面前,探询巫师是否可以在今年的洋梨树上施个增产咒,或为南山的法尼葡萄藤诵咒,唱走黑斑病,桦爷便说:“柔克巫师不会自贬身价处理这些事,去叫村里术士来干活儿!”么女感染慢性咳嗽时,桦爷夫人便未打扰那睿智的年轻人,只谦卑地找了旧伊芮亚的玫瑰,请她从后门进来,拌个糊剂,唱个咒文,让女儿恢复健康。象牙从未注意到女孩患病,也没注意洋梨树或葡萄藤。他离群索居。饱学博艺之士自当如此。他不讳言,从柔克来到此处,不是为了在乡间小路泥尘间蹒跚行走,所以雇主便赠送了他一匹漂亮黑牝马,让他在乡林田野间骑乘度日。旅行时,他有时会经过山头上一栋位于巨硕橡木间的老房子。一次,他离开小村路往山坡上骑,却有一群龇牙咧嘴的瘦犬对他狂奔咆哮而来。牝马怕狗,可能猛然跳起乱跑,从此之后,他对那房子退避三舍。但他性好美景,喜欢眺望那栋老宅,在初夏午后的光影间醺然入梦。他向桦爷问起那地方。“那是伊芮亚,”桦爷说,“我是说,旧伊芮亚。那房子理应归我,但为它的宿怨争吵几百年后,我爷爷放弃了那栋房子,平息纷争。要不是那里的主人已醉得说不出话,他还会继续来跟我争吵。好几年没见到那老头儿了。我想他有个女儿。”“她名叫蜻蜓,负责照管一切,我想我去年见过她一次。她很高,美得像盛开的花树一般。”么女玫瑰说道,忙着将一生的敏锐观察填入仅有的十四年岁月。她陡然住口,一阵咳嗽。母亲对巫师投以哀凄、渴望的目光。这次他总会听到这声咳嗽了吧?他向小玫瑰微笑,母亲的心因而舒畅。如果玫瑰的咳嗽意谓严重病症,他一定不会这般对她微笑,不是吗?“那群老家的人跟我们毫无瓜葛。”桦爷不悦地说。机灵的象牙再没追问,但想见见那名宛如盛开花树的女孩。他一再骑过旧伊芮亚边界,意欲停在山脚下的村庄询问,却无停留之处,亦乏人可问。一名眼白外凸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匆匆躲回小屋。如果他骑到老屋前,就得面对一群疯狗,可能还有一个醉老头儿。但值得一试,他想。西池村无趣的生活让他闲得发慌,而且他一向不怯于冒险犯难。他往山上骑,直到所有犬只都在他四周吼叫,在牝马腿间狂咬。它俯低身子,以蹄奋力回踢,而他只能靠安定咒和双臂全力,才不让它立即窜逃。狗儿转而以他的腿为目标,腾跃猛咬。他正准备让牝马逃跑时,有人来到狗群中,大声斥骂,甩着皮带将它们击退。他终于让口吐白沫、喘息连连的牝马止步后,看到那美如盛开花树的女孩。她非常高挑,汗流浃背,有大手、大脚、大嘴、大鼻、大眼,还有一头狂野脏发。她对呜呜哀鸣的犬只大骂:“退下!回屋里去,你们这些废物,狗娘养的!”象牙的手紧按自己的右腿。狗牙撕裂了他的小腿肚,血流汩汩渗出。“马受伤了吗?”女子问,“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她轻抚母马右前腿,双手沾满马儿身上染有血丝的汗水,“好了,好了。勇敢的女孩儿,勇敢的心肝。”牝马垂下头,全身因放心而颤抖。“你干吗一直让它站在狗群里?”女子愤怒质问。她跪在马腿边,抬头望着象牙,他从马背俯视,却感觉自己低矮、渺小。她不等他回应。“我牵它走上山。”她说着起身,伸手欲接过缰绳。象牙知道自己该下马了,他下马,一边问道:“很严重吗?”然后低身看看马腿,只看到赤红、血染的细沫。“来吧,心爱的。”女子说,对象不是他。牝马放心跟随。他们沿着崎岖小路,绕过山边来到一间古老的砖彻马厩,该处毫无马踪,只有筑巢的燕子栖住,在屋顶上穿越飞梭,吱喳议论。“让它保持安静。”年轻女子说,将他留在这荒凉地方,手握缰绳。一会儿,她拖着一只沉重水桶回来,用海绵清洗母马的伤腿。“把马鞍拿下来。”她说,语气不耐烦,言外暗指:“你这个笨蛋!”象牙服从她的指示,对这个粗鲁女巨人半是烦躁,半是好奇。他丝毫不觉得她像一棵盛开的花树,但她的确美丽,一种健壮、激烈的美。牝马毫无迟疑地顺服。她说“把脚移过去”,牝马便移动脚。女子将它全身上下擦干,将软被铺在马背上,确认它就站在阳光下。“它会没事的。”她说,“有道割伤,但如果你每天用温盐水清洗伤口四五次,伤口就会完全愈合。对不起。”她最后一句说得虽不情愿,却很真诚,仿佛她仍不解他怎么会让牝马站在那里遭受攻击,她首度正眼瞧他,双眼是澄澈的褐橘色,宛若深色黄晶或琥珀。奇异的双眼,与他完全平视。“我也很抱歉。”他说道,试图轻松回话。“它是西池村伊芮亚的牝马。你就是那巫师喽?”他躬身:“黑弗诺大港的象牙拜见。我能否……”她打岔:“我以为你从柔克来。”“我是。”他说,恢复了原本的镇定。她双眼直盯视他,像绵羊眼般深晦难办,他心想。然后她脱口而出:“你在那里住过?在那里研习过?你认识大法师吗?”“是的。”他微笑说道。然后皱眉弯腰,手按脚踝片刻。“你也受伤了吗?”“没什么大碍。”他说。事实上相比他心中的恼怒,伤口的血倒是早已止住。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脸上。“那里……那里……柔克,是什么样子?”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马用的垫脚石,坐下。他伸长腿,小心检视撕裂处,又抬头看看女子。“要告诉你柔克是什么样子,得花不少时间。但我非常乐意。”“那人是巫师。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说道,“柔克的巫师!你不能问他问题!”她已不只是愤慨,更是恐惧。“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证,“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他当然不会!”“为什么当然不会?”“因为他是巫师!因为你是女人,没有技艺,没有知识,没有学问!”“你原本可以教我!你就是不肯!”玫瑰将她所有教过,或是能够教导的,以手指一挥带过,弃如敝屣。“好吧,所以我得跟他学。”蜻蜓说。“巫师不教女人。你冲昏了头。”“你还不是跟布鲁交换魔咒!”“布鲁是村野术士,这人是智者,他在柔克宏轩馆学习高等技艺!”“他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蜻蜓说,“你先要穿过镇上,绥尔镇。有扇门开在面街处,但是门关着,看起来像普通的门。”女巫倾听,无法抗拒秘密披露的诱惑与热切欲望的感染。“敲门后会有个男人应门,看来平凡无奇。他会测试。你必须说一个词,一句通关密语,他才会放你进门。如果你不知道,就绝对进不去,但如果他让你进门,你便会看到,从内看,那扇门长得完全不一样,由角雕成,上面刻了一棵树,门框由一颗龙牙雕成,是在厄瑞亚拜之前、莫瑞德之前,在地海出现人类之前很久很久,便存在的龙。最初天地间只有龙,他们在世界中心黑弗诺的欧恩山上发现这颗牙齿。树叶雕刻得非常轻薄,连光芒都可穿透,但那道门非常坚固,一旦守门人把门闭上,就没有咒语打得开。然后,守门人会带你走过一间间大厅,直到你迷了路,一片茫然,接着会突然来到天空下,那是涌泉庭,宏轩馆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如果大法师在,那就是他所在之处……”“继续说啊。”女巫喃喃道。“他目前只告诉我这些。”蜻蜓说,又回到温和多云的春日早晨,无比熟稔的村庄小路,玫瑰家前院。她自己的七头产乳牡羊,在伊芮亚山上嚼着碧草与橡树花。“他在谈到那些师父时,非常谨慎。”玫瑰点头。“但他告诉我一些学生的事。”“我想,这没什么害处吧。”“我不知道。”蜻蜓说,“能听到宏轩馆的事真美妙,但我以为那里的人应该……我不知道。当然,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只是孩子,但我以为他们会……”她目光移向山上的羊群,表情困惑,“有些人真是又坏又笨,”她低声说,“他们有钱,所以进了学院。而他们在那里修习是为了更有钱,或有力量。”“这是当然,”玫瑰说,“这是他们去那里的目的!”“可是力量——你告诉我的那种——跟要别人照你的意思行动或付你钱不一样……”“不一样吗?”“不一样!”“一个词可以治愈,也就能伤害;一只手能杀害,也就能医治。只朝单方向走的是蹩脚推车。”女巫说。“但是在柔克,他们学着正当使用力量,不是为了伤害别人,也不是为了私欲。”“我倒觉得,每件事就某方面来说,都是为了私欲,人总得活下去。但我知道什么?我靠我能做的活儿维生,但我不搅和那些伟大技艺、危险技能,例如召唤亡者。”玫瑰比出手势,驱退言谈中提及的危险。“每件事都危险。”蜻蜓说,眼神穿越羊群、山陵、树木,直望入静止深处,一片无色辽阔的空无,宛如日出前的澄澈天空。玫瑰看着她,明白自己不知道伊芮安是谁、将来会是谁。一个高大、强壮、别扭、无知、纯真、愤怒的女子,没错。但打从伊芮安还是孩子起,玫瑰便看到她更为丰富的内在,超越她自己的存在。伊芮安如此将目光自世界移开时,似乎进入了超越她自己的地点,或时间,或存在,完全超越玫瑰所知领域。此时玫瑰怕她,也为她担忧。“你小心。”女巫严酷地说道,“每件事都危险,的确没错,跟巫师搅和尤其危险。”蜻蜓出于爱、尊敬、信任,决不忽视玫瑰的警告,但她无法把象牙当作危险人物。她不了解他,但惧怕他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老是留不久。她认为他很聪明,也颇英挺,但除了他能告诉她的知识外,她不常想到这人。象牙清楚她想知道什么,因此一点一滴告诉她,虽不是她真正想了解的事,但她想知道更多。他很有耐性,而她感激这点,知道他的脑筋比她灵敏许多。有时他因为她的无知而微笑,却从未因此讥讽或责怪。他像那女巫般,会以问题回答问题,但玫瑰问题的答案总是她已知的事,而他问题的答案,却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吃惊、不喜,甚至痛苦的事物,会改变她的信念。一天一天过去,两人逐渐习惯在伊芮亚老马厩会面谈话,她问他问题,他多加告知,却不太情愿,总是遮遮藏藏。她认为他在护卫师父,试图守护柔克的光明形象,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屈服于她的坚持,毫无顾忌地说道:“那里有好人,伟大睿智的大法师自然是,但他走了。那些师父……有的离群索居,追随晦涩知识,寻求更多形意、更多真名,却将知识用在子虚乌有之处。其他人则将野心隐藏在智慧灰袍下。柔克不再是地海的力量所在,如今黑弗诺宫廷才是。柔克凭靠辉煌的过去存活,靠一千个魔咒抵御现世,但在那魔咒墙里,还有什么?争执的野心,恐惧新事物、恐惧挑战老年人力量的年轻人。而中心只余空无。空荡荡的中庭。大法师永远不会回来了。”“你怎么知道?”她悄声道。他神情严峻:“龙把他载走了。”“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一幕了?”她紧握双手,想象飞行的景象,甚至没听到他回答。好半晌,她才回到阳光、马厩、问题及迷团上。“但即便他走了,”她说道,“总有些师父是真正睿智的吧?”他抬头说话,语带迟疑,还有一丝忧郁微笑。“你知道吗?那些师父的神秘及智慧尽数摊在阳光下,就所剩无几了。都是这行的戏法,神奇幻象,但大家不想知道这点。他们想要这些幻象、这份神秘。谁能怪罪他们?生命中美丽或值得的事物已经太少了。”仿佛为了阐明他说的话,他从破碎的地面拾起一小块砖头,抛入空中。他说话时,它拍着纤细蓝翅,在两人头顶飞舞。是只蝴蝶。他手指一伸,蝴蝶降落;手指一甩,蝴蝶坠落于地,成了一块破砖。“我的人生里没多少是值得的。”她说,低头凝视着路面,“我只会管理农场,想办法站出来说实话,但如果我认为连柔克岛上都尽是伎俩与谎言,我会憎恨那些戏弄我、戏弄大家的人。不可能是谎言。不可能全都是。大法师的确进入白发番的迷宫,带回和平之环。他的确与少王进入死域,打败蜘蛛法师,回到人间。这件事,王亲自对我们保证过。即使是这里,也有乐手前来唱诵这首歌谣,有说书人前来诉说这故事。”象牙点头。“但大法师在死亡之地法力尽失。也许一切魔法都在那时给削减了。”“玫瑰的法咒还是运作如常。”她顽固地说道。象牙微笑。他一语未发,但她看到村巫所作所为在他眼中如何微渺,因为他见识过伟大的行谊与力量。她叹口气,打从心底说道:“我若不是女人该多好!”他再度微笑。“你是美丽的女人。”他说,但口气平实,而非最初的奉承语气,因为她曾表露过自己厌恶奉承,“你为什么想当男人?”“好去柔克!去见识、学习!为什么?为什么只有男人能去?”“几百年前,首任大法师便如此谕示。”象牙说,“但是……我自己也不解。”“你也不?”“经常如此,因为在宏轩馆及所有校区,日复一日,都只看到男孩与男人;因为知道所有镇民都法术缠身,连踏上柔克圆丘周围的田野都不可能。每隔好几年,或许有位尊贵的女士,能够暂时踏入外庭……为何如此?难道女人都没有能力理解吗?还是师父怕她们、怕因此堕落……不对,是怕承认女人可能会改变他们牢抓不放的规矩,让他们无法维持规矩的纯净……”“女人可以活得跟男人一样贞洁。”蜻蜓鲁直地说道。她知道自己鲁直粗野,而他婉转微妙,但她只能做这样的自己。“这是当然。”他说,笑容更为灿烂,“但女巫不一定贞洁,对不对?也许那些师父怕的就是这点。也许禁欲不如柔克律条教导的那般必要。也许这并非维持力量纯净的方法,而是独占力量的方法。排除女子,排除所有不愿成为阉人以获得那种力量的人……谁知道?女法师!那会改变一切,改变所有规范!”她可以看见,他的思绪已在她之前飞舞,拾弄许多念头,像将砖头转变成蝴蝶般转变。她无法与之共舞,不能与之共戏,但她以不可思议的心情看他。“你可以去柔克。”他说,双眸因兴奋、淘气、冒险而明亮。面对她那乞求、不可置信的沉默,他坚称:“你办得到。你虽是女人,但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变外貌。你有男人的心意、勇气、意志。你可以进入宏轩馆。我知道你可以。”“那我要在那儿做什么?”“跟其余学生一样。独自住在石室,学习让自己睿智!这可能跟你朝思暮想的不同,但那也是你要学的。”“我办不到。他们会发现。我连进都进不去。你说,有守门师父。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词。”“对了,有通关密语。但是我可以教你。”“你可以吗?他们准吗?”“我不管准不准。”他说道,皱眉,她从未见过,“大法师自己也说过,‘规矩是让人打破的。’不公平缔造这些规矩,勇气则能加以打破。如果你有这份勇气,我也有!”她看着他,说不出话。她站起身,随即走出马厩,穿越山丘,半路踏上环山丘爬升的小径。她最爱的一只狗,巨大、丑陋、大头的猎犬,跟随在后。沼泽密布的泉水上方有道斜坡,她终于在那儿停下。十年前,玫瑰便是在这道泉水中为她命名。狗儿坐在她身后,抬头看着她的脸。她脑中一片混乱,只是不断重复:我可以去柔克,发掘我是谁。她朝西望去,视线越过芦苇丛、垂柳、更远的山丘。整片西方天色都空旷澄净。她静立,灵魂仿佛飘升到那片天空,飞离,飞离她的身躯。有个小声响沿小径而来,是牝马轻柔的哇哇蹄音。蜻蜓一回神,对象牙高声唤叫,跑下山到他面前。“我要去。”他并未刻意计划这类冒险,但此事荒诞不经,他却愈发喜欢这个主意。一想到要在西池度过漫长灰沉的冬天,他就心如沉石。此处一无所有,只有蜻蜓这女孩逐渐填满思绪。迄今,他已全然拜倒于她强大纯真的力量,但他行事投其所好,好在最后能让她投他所好,他想,这场竞赛值得一搏,且若她真随他一道远走,他也算赢了。至于整件事的趣味,让她假扮男人潜入柔克学院,虽然没多少把握,但思及师父与那群马屁精的道貌岸然与浮夸,这种冒渎的主意已令他得意扬扬。若碰巧成功,他真能让一名女子穿过那扇门,即使只是片刻,都会是多甜美的复仇啊!钱是个问题。当然,那女孩会认为,既然他是伟大巫师,一弹指就可让两人坐上魔法船,乘着法术风飘然渡海,但他告诉她必须订船位时,她仅说:“跑路费我有。”他珍视她那些乡俚俗语。有时她会吓着他,令他愤恨。有她的梦境从来不是她屈服于他,而是他让自己屈服于某种激烈、毁灭性的甜美,陷入灭绝的拥抱,梦中的她超越理解的极限,他则微不足道。他震惊羞愧地从梦中清醒。日光下,他看到她巨大、肮脏的双手,听她像乡巴佬、呆瓜般说话,取回了优越感,只希望有人能听到他复述她的俗俚,如果是他以前在大港的朋友,绝对捧腹叫绝。“跑路费我有。”他喃喃重复,骑回西池,笑道,“可不是嘛!”他说出声。黑牝马甩甩耳朵。他告诉桦爷,他收到柔克手师父的传像,要他立即出发,所为何事自然说不得,但人一到那儿,应该要不了太多时间,半个月去,半个月回,最晚会在休月前回来。他必须请求桦爷让他预领薪水,给付船资与住宿,毕竟柔克巫师不能利用别人的善意补给所需,而该像平凡人一般支付旅费。桦爷同意这点,所以必须给象牙一个钱包,那是象牙多年来口袋中第一笔真钱:十枚象牙币,一面刻着虚里丝之河獭,另一面刻着和平符文,向黎白南王致敬。“各位同名的小老弟?你们好啊。”他与货币独处时说道,“你们跟跑路钱会处得来的。”他对蜻蜓透露的计划不多,因为他没盘算多少,而想依赖机运与小聪明,以往他只要有机会施展小聪明,鲜少失望。女孩几乎只字不问。“我去的一路上都要当男人吗?”是首问。“对,”他说,“但只是伪装。等上了柔克岛,我才会在你身上施加易容咒。”“我以为会是变换咒。”她说道。“那就不明智了。”他说,惟妙惟肖地模仿变换师父扼要的严肃神情,“如有需要,我自然会操用,但你会发现,巫师吝用宏深咒法,自有深意。”“一体至衡。”她说,以最单纯的意涵接受他说的一切,一如往常。“或许这种技艺的力量已不若过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何试图削弱她对巫术的信念,也许只要削弱她的力量、她的完整,都于他有增益。起初,他仅试图引诱她上床,这是他喜爱的游戏,但游戏已变成他未曾预料也无力终止的竞赛。如今,他的决心不在赢得她,而是击败她。他必须向她和自己证明,他过往的梦想毫无意义。早先,他不耐烦于对她外在的巨大冷漠献殷勤,准备了术士用的诱惑咒——他虽知有效,却鄙夷此道。她修补牛笼头时(一如她会做的事),他对她施咒,却未引发如黑弗诺与绥尔镇女孩那般迫切的热情。蜻蜓逐渐沉默阴郁,不再连连问起柔克,也不再回应他的言语。他试探性地接近,握起她的手,她一拳击向他的头,打得他头晕目眩。他看着她站起身,一语不发,踏步走出马厩,宠爱的丑狗轻快跟随在后,还回头对他咧嘴而笑。她走向老宅。他耳边嗡嗡声停止后,贼兮兮尾随,希望咒语生效,而这只是她特别的粗野方式,终究会引领他至床边。接近宅子时,他听到器皿破碎声。酒醉的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屋子,状似恐惧迷惘,身后传来蜻蜓高声严厉的斥骂:“出去,你这个醉醺醺、烂趴趴的叛徒!你这个下流无耻的色鬼!”“她把我的杯子拿走了。”伊芮亚之主像小狗般对陌生人嘀咕,其余狗围绕他,喧闹不休,“她把它打破了。”象牙离去,两天内没再来。第三天,他试探地骑经旧伊芮亚,她从山上大步前来迎接。“象牙,对不起,”她说,烟霏橘色的双眸看着他,“我那天不知怎么了,我很生气,但不是对你。我向你道歉。”他胸怀大度,原谅她,也不再对她试施情爱咒法。他如今思索,不久,他将无须诵咒,便会取得控制她的力量。他终于发现该如何得到这种力量,是她自愿交到他手中。她的力量与意志惊人,但幸运的是,她笨,而他不笨。桦爷要派遣一名车夫载运酒商订购的六桶十年法尼酒到肯伯口港。他很乐意派遣手下巫师同行担任保镖,因为这种酒酿十分珍贵,即使少王已尽快导正世风,但道上仍有贼匪。所以,象牙乘着由四匹大马拖曳的大马车,颠簸缓行,两腿摇摇晃晃。在驴蛋山下,一个外貌粗野的身形从路边出现,要求车夫载他一程。“我不认识你。”车夫说,甩起鞭子要吓阻陌生人,但象牙从马车那端绕过来,说道:“好人,让那小子搭车吧。有我在你身边,他做不了什么坏事。”“那就请您看着他吧,大爷。”车夫说。“会的。”象牙说,对蜻蜓一眨眼。她在满身泥土、佃农旧罩衣、绑腿和脏兮兮软帽的巧装下,没有回应。即便两人并肩而坐,双腿垂晃在马车尾端,六大桶酒浆在他们和昏昏欲睡的车夫之间颠簸摇晃,她依然扮演她的角色。慵懒的夏日山丘田野缓缓、缓缓而过,象牙试图逗她,她只是摇头。也许如今启程,她便畏惧这疯狂的计谋了。无从得知。她静得出奇、严肃。这女人一旦屈服于我,可能会让我觉得十分乏味,象牙心想。这念头几乎搅得他难以自持,但他望向她时,欲望在她巨硕、实际的存在前消弭无形。这条路穿越一度完整的伊芮亚领土,却无半间旅店。太阳贴近西方平原时,他们在一间农庄停歇,那里提供马厩给马匹,提供车房给马车,马厩顶楼还有供车夫使用的稻草堆。厩楼既暗且闷,稻草霉臭。虽然蜻蜓躺在三英尺不到之处,象牙却无半点欲念。她一整天彻底扮演男人,令他也半信半疑。或许她真骗得过那老头!他想。这念头令他咧嘴笑着入睡。翌日,他们颠簸穿过一两场夏日雷暴,于黄昏时分来到肯伯口港,一座城墙围绕的繁荣港都。两人放车夫去处理主人的事务,自行在港口边找旅舍下榻。蜻蜓静静看着城市风貌,可能是敬畏,或非难,或只是无动于衷。“这小镇不错,”象牙说,“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黑弗诺。”她不为所动,只说:“船只不常与柔克交易,对不对?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时间才找得到船来载我们?”“只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说道。她停止四处张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动时,美丽、大胆又优雅,头高高抬起。“你是说他们会买巫师的账吗?但你不是巫师。”“那只是形式。资深术士处理柔克事务时,可以带巫杖。我现在就算是。”“带我去算柔克事务吗?”“带学生给他们,算。还是天赋优异的学生!”她不再追问。她从不争论,这是她的美德之一。当晚,在码头旅店用膳时,她语带难得的羞怯问道:“我有优异天赋吗?”“根据我的判断,你有。”她默想——跟她对话经常十分缓慢——然后说:“玫瑰说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种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你就要去柔克发掘了。”他说,向她举杯致意。片刻后,她举起杯子,对他微笑,笑得如此温柔灿烂,令他不由自主说道:“愿你所寻皆得!”“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为你。”她说。那一刻,他爱上她真挚的心灵,愿意放弃所有想法,将她视为一项大胆冒险、伟大玩笑中的伴侣。旅店十分拥挤,他们必须与另两名旅客共享一房。象牙这晚思虑纯洁,还因此稍稍取笑自己。隔天,他从旅舍菜园摘下一枝草药,变成极好的巫杖,头尾包铜,与身同高。“这是什么木?”蜻蜓看到时,着迷地问道。他笑答“迷迭香”时,她也笑了。两人沿码头前进,询问是否有船南行,愿意载一名巫师及其学徒到智者之岛。果不多久,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长愿意免费载送巫师,学徒半价。即使半价也要花费一半跑路钱,但他们可享有一间舱房,因为“海獭”号是有甲板的双桅大船。与船长说话时,一辆马车驶到码头,开始卸载六大桶眼熟的酒桶。“那是我们的酒。”象牙说。船长说道:“要送往霍特镇。”蜻蜓轻声说道:“伊芮亚出产。”她回头瞥向陆地。这是他唯一一次看到她回顾。启程前不久,这艘船的天候师上了船,他并非柔克巫师,而是饱受风霜的男子,穿着褴褛的航海斗篷。象牙在会见他时挥舞巫杖,动作略带卖弄。术士对他上下打量,说道:“这艘船只容一人操纵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风袋大师,我只是个乘客,我很乐意将风事托付给你。”术士看着一旁如树般挺直站立、一言未发的蜻蜓。“好。”他说。这是他对象牙说的最后一字。然而,旅途中,天候师与蜻蜓谈过几次话,让象牙有点不安。她的无知不疑可能会令她遭致危险,并牵连他。她跟那风袋师到底谈些什么?他问,她答道:“谈我们的未来。”他瞠目而视。“我们所有人,包括威岛、飞克威岛,还有黑弗诺、瓦梭,以及柔克。群屿上所有人。他说,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时,派人去弓忒,想请前任大法师为他加冕,但大法师不肯,又没有新的大法师,所以王自己将王冠戴上。有人说那样不对,他并非王位正统,但也有人说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师。但他不是巫师,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说黑暗年代将再度降临,那时没有正义统治,巫术用于邪恶。”一阵沉默后,象牙问:“那个老天候师说了这些?”“我想是民间流言。”蜻蜓以认真的单纯说道。天候师至少长于技艺。“海獭”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风与汹涌海浪,但从未碰上暴风雨或诡谲风向。他们在偶岛北岸、伊里安、雷岛、柯梅瑞与偶港上货卸货,接着西行,将乘客载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护有多完备。如果柔克风逆向吹拂,他明白无论自己或天候师都将一筹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会问,为什么?为什么风会逆向而吹?他很高兴看到那术士也心怀忐忑,他站在舵手身边,直盯桅顶,只要风向略微偏西,便准备立刻收帆,但风稳稳自北吹来。那阵风夹着雷声急吹,象牙下至舱房,但蜻蜓留在甲板上。她怕水,她告诉过他。她不会游泳。她说过:“溺死一定很可怕……无法呼吸空气……”这念头令她打了个哆嗦。这是她唯一显露过对某样事物的惧怕。但她不喜欢低矮局促的舱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温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儿。象牙未试图劝她入船舱,如今他知道诱劝毫无用处,要拥有她就必须征服她,只要能来到柔克,他就会成功。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气逐渐放晴,随着太阳渐落,西方云堆拨散,高耸深黑的山陵后显露金色天际。象牙带着一种渴望的恨意望着那座山丘。“小伙子,那是柔克圆丘。”天候师对一旁站在栏杆边的蜻蜓说道,“我们现在要驶入绥尔湾。那里只有他们要的风向。”船深入海湾、下锚时,天色已黑,象牙对船长说道:“我天亮时上岸。”在两人狭小船舱中,蜻蜓坐着等他,神情严肃如昔,但眼中散发兴奋光芒。“我们天亮时上岸。”他对她重复,她点头,毫无异议。她说:“我看起来还好吗?”他坐在自己狭窄铺位上,看着她坐在她狭窄的铺位里。两人不能面对面,因为膝盖无处可放。在偶港时,她依照他的建议,为自己买件体面衬衫与长裤,好看起来更像学院新生。她的脸因风伤脱皮,脂粉未施,头发编成棍棒状,和象牙的发式一样。她也把手洗个干净,那双手平放在她大腿上,长而强劲的双手,像男人的手。“你看起来不像男人。”他说,她脸沉了下来,“我看来不像。你在我眼中永远不像男人。不过别担心。他们看你会像的。”她点点头,一脸忧心。“蜻蜓,第一桩考试是很大的试炼。”他说道。他每晚独自躺在船舱时,都在盘算这段对话,“通过后方能进入宏轩馆,方能通过那扇门。”“我想过这件事。”她说,语气急切诚恳,“我难道不能直接告诉他们我是谁吗?有你在那里为我担保,说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赋,我答应会发誓,设下守贞咒,如果他们希望,我也可以离群独居……”他不停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无望。无用。死路一条!”“即使你……”“即使我为你抗辩。他们不会听的。柔克律条禁止教导女性任何高深技艺、任一创生真语。从古至今,一向如此。他们不会听的,所以要让他们亲眼看到!我们会让他们看到,你跟我。我们会教训他们。你必须勇敢,蜻蜓,你不能软弱,不能想,‘如果我恳求他们,他们一定无法拒绝我。’他们可以拒绝你,也一定会拒绝你。如果你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们就会惩罚你。还有我。”他最后一字以沉重语气加强,且内心暗道:“消灾。”她凝视他,眼神难解,终于问道:“我该怎么办?”“你相信我吗,蜻蜓?”“相信。”“你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白我为你冒的险比你冒的险更严重?”“是。”“那你必须告诉我,你会对守门师父说的词。”她瞠目而视:“但我以为你要告诉我……密语。”“他向你要求的密语,就是你的真名。”他让这句话沉淀片刻,然后柔声续道:“为了在你身上施加易容咒,让咒语完整深刻到柔克师父只会看到男身的你,我也必须知道你的真名。”他再度停顿。他说,似乎觉得自己句句实言,因此话音温柔,令人动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你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艺。我要你信任我,能够亲口说出。”她正低头看双手,紧抱膝头。在船舱灯笼投射的暗淡红光下,睫毛在她双颊投射出纤细秀长的影子。她抬起头,直视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说。他微笑。她没有微笑。他一语不发。其实他无话可说。如果他早知会如此轻易,数天前、数周前,就能获得她的真名,获得随心所欲操控她的力量,只要假装进行这疯狂计策——不用放弃薪俸与岌岌可危的声望,不用经历这段航程,不用老远跑来柔克以达目的!如今他觉得整个计划愚蠢无比。他绝无法将她伪装到能够骗过守门师父。他想如师父羞辱他般羞辱他们的计划,尽是镜花水月。他执迷于欺瞒这女孩,才会掉入为她铺设的陷阱。他苦涩地了悟,他总是相信自己的谎言,缠入自己辛苦织就的罘网。他一度在柔克丢人现眼,如今又回到此处,走回头路。一阵强大凄凉的愤怒汹涌而上。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怎么了?”她问。她深沉沙哑的温柔嗓音瓦解他的男性自尊,他将脸埋在手里,抗拒耻辱的泪水。她将手放在他膝头,这是她首次碰触他。他忍受着这份温暖及重量,已浪费太多光阴。他想伤害她,把她从可怖无知的善良中撞击出来,但他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我原本只想和你做爱。”“你想吗?”“你以为我是他们那些阉人吗?我会用咒法将自己阉割成圣人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没有巫杖?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学院?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相信。”她说,“对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说,“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做爱。”他直起身,静静地端坐。“你到底是什么?”他终于对她说道。“我不知道。这就是我想来柔克的理由。来发掘。”他摆脱她,站起来,弓着身,两人在低矮的船舱中,无法站直。他的拳头一紧一放,尽可能站远离她,背对她。“你什么都发掘不到。那都是谎言、骗局。老头子玩弄文字游戏。我不愿意玩他们的游戏,所以我离开。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他转身,摆出龇牙咧嘴的胜利嘴脸,“我找个女孩,镇上的女孩,到我房间,我的石室。我的小禁欲石室。那里有扇窗面对一条暗巷。没有咒语——四周环绕的魔法让人不能用咒语。但她想来,也来了,我从窗户垂下一道绳梯,她爬了上来。那些老头子进来时,我们正在办事!我可让他们好看了!如果我能把你弄进去,我可以再让他们好看,我可以给他们一次教训!”“我会试试。”她说道。他瞠目而视。“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说道,“但我还是想试。我们都大老远来了。你也知道我的真名。”这是事实。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块炭火,像脑海中燃烧的余烬。他的思维盛不下,他的智识用不动,口舌说不出。她抬头看他,锐利刚毅的脸庞,在朦胧灯笼光下显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做爱,我们可以做。如果你还想要。”起先他为之语塞,只是摇头,一晌后,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种可能……我们已经讨论完毕……”她看着他,不带一丝遗憾、责怪或羞愧。“伊芮安,”他说,此时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在他干燥的口中,如泉水般甜美沁凉,“伊芮安,要进宏轩馆,你就必须这么做……”阿兹弗他把她留在街道转角。那条狭窄、无趣、看似狡狯的街道,夹在平凡无奇的墙之间,倾斜向上,通往更高一道墙中的木门。他在她身上施加魔法,因此她看起来像男子,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像。她与象牙互拥,毕竟两人曾是朋友、同伴,他也为她做了这一切。“勇气!”他说,放开她。她走上街道,站在门前,回头一望时,他已离去。她敲门。一会儿后,她听到门闩咔咔作响。门打开,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我能为你效劳吗?”他说,没微笑,但声音和善。“先生,你能让我进宏轩馆?”“你晓得进来的路吗?”他的杏眼十分专注,却仿佛从数英里或数年外看着她。“这就是进去的路,先生。”“你知道在我让你进来之前,你必须告诉我谁的真名吗?”“我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芮安。”“是吗?”他问。这句话让她停顿。她默默站着。“这是威岛上,我村里女巫玫瑰在伊芮亚山下泉水中,赐予我的真名。”她终于说道,顶天立地,据实以告。守门师父仿佛看了她很久。“那这就是你的真名,”他说,“但或许不是你完全的真名。我想你还有一个。”“先生,我不知道。”又过良久,她说:“先生,也许我能在这里学到。”守门师父微微低头。浅极的微笑在他双颊上凹出新月般双弧。他站到一旁。“进来吧,女儿。”他说。她踏入宏轩馆门坎。象牙的易容咒如蛛网般散落。她恢复自己与容貌。她跟随守门师父走过一条石廊。直到尽头才想到要转身,看光芒穿透那千百片树叶,那树叶就雕刻在骨白门框的高耸大门上。一名披着灰斗篷的年轻男子在走廊上急行,靠近二人时突然停步。他盯着伊芮安,简短招呼后,继续前行。她回头看他,他也正往回望。一团迷蒙的绿色火球与眼睛同高,急速飘过走廊,显然在追逐那年轻人。守门师父对它挥手,它避开他,伊芮安手忙脚乱,急转弯身,但球体掠过时,发丝间还是感到冰凉一麻。守门师父转头看看,笑容更明显。虽然他一字未说,但她觉得他注意她、关心她。她起身跟随。他停在一道橡木门前,没敲门,反而举起轻巧的灰色巫杖,用顶端在门上画出一个小记号或符文。门随着后方一声响亮开启:“请进!”“伊芮安,请在这里稍候。”守门师父说道,走进房间,身后的门也没有关。她可以看到书柜、书本、堆着更多书及墨水瓶与写满字的纸的书桌,两三个男孩坐在桌前,还有一名灰发的矮壮男子,正与守门师父谈话。她看到那男子表情转变,看到他眼光转而短暂、讶异地凝视她,看到他低声、热切地质问守门师父。两人一同走向她。“这位是柔克的变换师父,这位是威岛的伊芮安。”守门师父说道。变换师父坦然地盯视她。他不比她高。他盯着守门师父,又转向她。“原谅我必须在你面前谈论你,小姐,但我必须如此。守门师父,你知道我从未质疑你的判断,但律条说得很明白。我必须请问,是什么让你动摇,才违背律条让她进来。”“她要求进门。”“可是……”变换师父停语。“上次女性要求入学院是什么时候?”“她们知道律条不许。”“伊芮安,你知道这件事吗?”守门师父问她,她答道:“知道,先生。”“所以你为什么还来?”变换师父问道,他表情严厉,却不隐瞒好奇。“象牙师父说,我可以装成男人过关。但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我是谁。先生,我会跟别人一样禁欲的。”两道长弧在守门师父脸上显露,围着他缓缓展现的微笑。变换师父表情依然严厉,但他眼一眨,思索片刻后说:“我相信……的确……诚实绝对是上策。你刚说是哪位师父?”“象牙。”守门师你说,“黑弗诺大港的一个小伙子,我三年前让他进门,去年让他出去,你可能还记得。”“象牙!跟手师父修习的家伙!他在这里吗?”变换师父愤怒质问伊芮安。她站直,什么都没说。“不在学院里。”守门师父微笑说道。“他愚弄你,小姐,他想让我们出丑,就让你也出丑。”“我利用他带我来这里,让他告诉我要跟守门师父说什么。”伊芮安说,“我不是来这里让谁出丑,而是来学习我需要知道的事物。”“我常在想,我为何让那孩子进门,”守门师父说,“现在我开始了解了。”听到此话,变换师父望向他,沉思后冷静道:“守门师父,你想到什么?”“我想,威岛的伊芮安来到此处,不只是寻求她需要知道的事物,也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物。”守门师父语气同样冷静,微笑已不复存,“我想这可能是我们九人该讨论的事。”变换师父聆听,显露出全然的惊异,但没问守门师父,仅道:“但不是学生该讨论的。”守门师父点头表示同意。“她可以在镇上下榻。”变换师父略松了一口气说道。“然后我们在她背后议论纷纷?”“你不会把她带入咨议室吧?”变换师父一脸不可置信。“大法师就把亚刃那男孩带去了。”“可是……亚刃是黎白南王……”“那伊芮安又是谁?”变换师父沉默而立,带着敬意,静声说道:“吾友,你想要做什么、学什么?她是什么,让你这样为她要求?”“我们是何许人,”守门师父说,“不知她是什么,便拒绝她?”“一名女子。”召唤师父说道。伊芮安在守门师父的房间里等了几个小时。那房间低矮、明亮、空旷,一扇小窗旁有个靠窗座位,窗户面对宏轩馆的菜园——美观、细心照料的菜圃,成排蔬菜、植物、草药苗床,更远处还有莓子藤架与果树。她看到一名魁梧黝黑的男子与两个男孩出来,为其中一块菜圃除草。看着他们细心工作,让她放松心情。她但愿自己能帮忙。身处陌生环境中等待的感觉格外难捱。守门师父曾进来一次,带一杯水、一盘冷肉、面包与青葱给她。她应他的要求进食,但咀嚼与吞咽都是苦差事。园丁离去,窗外可看的只有成长中的高丽菜与跳跃的燕子、偶尔在高空中出现的老鹰,还有菜园彼方,在高大树顶间轻摇的风。守门师父回来,说:“来吧,伊芮安,见见柔克师父。”她的心脏开始以马车奔驰之速狂跳。她跟随他走过迷宫般走廊,来到深色墙壁的房间,内有一排尖顶高窗。一群男子站在那里。她进入时,每人都转头望她。“各位大人,威岛的伊芮安带到。”守门师父说。众皆沉默。他示意她进入室内。“你见过变换师父。”他对她说。他引介其他人,但她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与专职,只记得药草师父是她误以为园丁的人,而其中最年轻的人身材高大,严峻美丽的脸似乎以黑石雕塑而成,那是召唤师父。守门师父语毕,召唤师父首先发话:“一名女子。”守门师父点了一下头,温和如昔。“这就是你召集九人的目的?仅此无他?”“仅此无他。”守门师父说道。“群龙在内极海上飞腾现身;柔克没有大法师;群屿没有真正加冕的国王。有正事要办。”召唤师父说道,声音冷硬如石,“我们何时才要办正事?”守门师父并未开口,室内一片沉默不安。终于,一名眼神明亮的瘦小男子,穿着红色束腰外衣,上披灰色巫师斗篷,说道:“守门师父,你是将这名女子以学生之名带入宏轩馆吗?”“如果是,也全赖各位的赞同或反对。”他说道。“你是吗?”穿着红色束腰外衣的男子微微笑道。“手师父,”守门师父说,“她请求以学生之名进来,我看不出有理由拒绝。”“理由比比皆是。”召唤师父说道。一名嗓音浑厚嘹亮的男子发言:“加以主宰的不是我们的判断力,而是我们矢言遵守的柔克律条。”“我不相信守门师父会轻易犯律。”一人说道。虽然他身形高大,白发、削瘦、脸部凹凸不平,但他说话前,伊芮安未曾注意到他。他与旁人不同,说话时就看着她。“我是坷瑞卡墨瑞坷,”他对她说道,“此处的名字师父,因此我可随意使用真名,包括我自己的。伊芮安,谁赐予你真名伊芮安?”“大人,是我村里的女巫玫瑰。”她答,声音虽然尖锐粗糙,但挺直而立。“她误赐了真名吗?”守门师父询问名字师父。坷瑞卡墨瑞坷摇摇头:“没有。但是……”一直面对无火壁炉、背对众人站立的召唤师父转身:“女巫互赐的真名在此与我们无关。守门师父,如果你对这名女子有兴趣,你应该在这些墙外,在你发誓守护的门外进行。她在此永无立足之地。她只能在我们之间带来混乱、纷争,引发我们更深层的弱点。我言尽于此,也不愿在她面前多说。面对刻意的错误,沉默是唯一答案。”“沉默是不够的,大人。”之前未发话的一人说道。在伊芮安眼中,他长得十分奇特,苍白泛红的皮肤、浅色长发,冰色细眼。他的言谈也十分奇特、僵硬,似乎有点扭曲。“沉默是万物的答案,也是空泛的答案。”召唤师父抬起高贵黝黑的脸庞,眼光越过房间看着那苍白男子,但未开口。他不带只字片语,再度转身,离开房间。他缓缓经过伊芮安时,她向后瑟缩。仿佛一座敞开的坟墓,冬天的坟墓,又冷、又湿、又暗。她的气息卡在咽喉。她轻轻喘息吸取空气。她恢复时,看到变换师父与苍白男子正专注看她。声如洪钟的男子也望向她,以平实善良的严格口吻对她说:“就我所见,带你来的男子心有恶念,但你没有。然而,伊芮安,你身在此处,会危害我们及你自己。物无适所必招毁;乐音无论唱得多美妙,都会摧毁它不所属的乐曲。女子教导女子。女巫向别的女巫或术士习艺,而不向巫师学习。我们此处教导的语言不适于女子之口。这位少年反抗这些律条,称之为不公、武断,然而这是真律条,不是基于想望,而是基于现实。公及不公、愚人及智者,都必须遵从,否则必浪费生命,不得善终。”变换师父与一旁站立的锐脸细瘦老人点头同意。手师父说道:“伊芮安,我很抱歉。象牙以前是我的学生。若我教导不周,那驱离他更是错误。我以为他无足轻重,毫无害处,但他对你撒谎,欺瞒你。你切莫感到羞愧。错在他、在我。”“我不羞愧。”伊芮安说道。她看着所有人,觉得应该感谢他们以礼相待,但她说不出话来。她僵硬地对众人点头,转身,大步踏出房间。她来到一处叉口,不知该往何处,守门师父赶上了她。“这边。”他说道,不觉走在她身旁,一会儿后,“这边。”不消须臾,便来到一扇门前。这扇门并非以兽角及象牙雕成,而是未雕刻的橡木,乌黑巨硕,上有年久磨损的铁闩。“这是园门,”守门师父说,卸下门闩,“过去人称弥卓之门。我守护两道门。”他开门。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双眼,她一会儿才看清,发现一条小径自门边延伸,直穿花园以及更远处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耸树木,柔克圆丘在右方隆起。站在门外小径上,仿佛正等待两人的,是那名细眼淡发男子。“形意师父。”守门师父说,毫无惊讶之色。“你送这位小姐去?”形意师父以奇特语言说道。“无名之处。”守门师父说,“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进来,全凭她心意。”“你愿意跟我来吗?”形意师父对伊芮安说。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门师父,未说一字。“我不住在这馆里,不住在任何馆里。”形意师父说道,“我住在那里。大林……啊……”他说,突然转身。高大的白发男子,名字师父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径上。形意师父说了“啊”之后,他才出现在该处。伊芮安迷惘茫然,轮流望向两人。“这只是我的传像、派差。”老人对她说道,“我也不住在这里,在好几英里外。”他指向北方,“你在此与形意师父完成修习后,可以到我那里。我想多了解你的真名。”他对另两名法师点头,瞬时不见。一只大黄蜂在他方才所在处隆隆嗡鸣。伊芮安垂首看着地面。良久,她清清喉咙,仍未抬头,说道:“我在此会为害,是真的吗?”“我不知道。”守门师父说道。“林中无害。”形意师父说,“来吧。有旧屋子,茅屋。又旧、又脏。你不介意吧,嗯?住一会儿。你就知道。”语毕,他往穿过萝卜及矮菜豆的小径走去。她看看守门师父,他微微一笑。她跟随浅发男子而去。两人走了约半英里路。圆顶的圆丘在他们右方,在西方阳光下隆起。身后,学院在较低的山丘上铺陈,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树荫在面前高耸而立。她认出橡木、柳树、栗树与梣树,还有高大的冬青树。林荫间沉密、日光交错的暗处,流出一条小溪,两旁碧草如茵,还有许多土褐色的践踏遗迹,是牛羊前来饮水跨越后留下的。两人走过牧地,五六十只绵羊在鲜绿短草坪上大快朵颐。穿过篱笆后,两人站在小溪边。“那屋子。”法师说,指向一片长满苔藓的低矮屋顶,半隐于树丛的午后斜影,“今晚留下,好吗?”他请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点头。“我去拿食物。”他说,大踏步加快脚步,片刻便消失在树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师父迅速。伊芮安看着他的身影,确定他已离开,才穿过长草杂叶,来到小屋前。小屋看来非常老旧,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从它宁静、寂寞的氛围看来,此地亦久乏人居。然而,有种愉悦气息,仿佛过往住客都得到安眠。至于颓圮的墙壁、老鼠、灰尘、蜘蛛网,及稀少家具,对伊芮安都相当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秃扫帚,扫出老鼠屎,将毯子摊开在木板床上,在柜门歪斜的橱柜找到龟裂的水壶,盛满水,水源是离门边十步远的那条澄澈宁静的溪流。她在一阵恍惚中完成工作,随后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载阳光温暖的屋墙,沉沉入睡。她苏醒时,形意师父坐在附近,一只篮子放在两人间的草地上。“饿吗?吃。”他说。“我待会儿吃,先生,谢谢。”伊芮安说道。“我现在饿了。”法师说。他从篮中拿出一颗水煮蛋,敲裂,剥壳,吃下。“大家称这里为河獭之屋。很古老,跟宏轩馆一样古老。这里什么都古老。我们也古老……这些师父。”“你不太老。”伊芮安说道。她认为他介于三十与四十岁间,不过很难断言。她一直觉得他的头发是白的,因为那不是黑色。“可是我从远处来。距离可以是年岁。我是卡耳格人,从卡瑞构来。你知道吗?”“白发番!”伊芮安说,坦然盯视。阿菊所有的歌谣,唱着航自东方的白发番,掠尽大地,将无辜婴孩穿刺在长枪上,以及厄瑞亚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环,还有新歌与王的故事,讲述雀鹰大法师如何前往白发番的土地,带回该环……“白发?”形意师父说道。“冰霜。白色。”她说,避开视线,感到难堪。“啊。”不久他又说,“召唤师父不老。”那双冰色细眼斜瞥她一眼。她一语未发。“我想你怕他。”她点头。她不语,时光已然流逝。他说:“这些树的阴影没有害。只有真。”“他经过我时,”她低声说,“我看到一座坟墓。”“啊。”形意师父说道。他在膝盖边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壳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弯弧,封闭成一个环。“对。”他说,研究蛋壳,然后挖起一小抔土,将蛋壳整齐细腻埋好。他挥掉手上尘土,眼神再次瞥向伊芮安,尔后转开。“你曾是女巫吗,伊芮安?”“不是。”“但你有一些知识。”“没有,我没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说她不敢。因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你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师说道,不带笑意。“但我知道我有事要办、要成为什么事物。所以我想来这里,来发掘。在智者之岛。”如今她渐渐习惯他奇特的脸庞,也能读取其中意涵。她觉得他看来哀伤。他说话的方式严厉、快速、平淡、祥和。“岛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说,“也许守门师父是吧。”如今,他看着她,并非一瞥,而是直视,他的双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里,林中,树下,有古老的智慧,永远不老。我不能教你,但我能带你进入大林。”一会儿后,他站起身,“好吗?”“好。”她略微迟疑地说。“那屋子还好吗?”“好……”“明天。”他说,踏步离开。于是,半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獭之屋,那是间平静的屋子。她吃着形意师父以篮子带给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随他走入高耸树林。林间路径似乎总与记忆略有出入,经常带他们走向看似超出树林范围的地方。两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时亦少言谈。法师是安静的人。他虽然带有一丝悍气,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树木、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尝试教导她。她问及大林时,他告诉她,大林与柔克圆丘一样,自兮果乙创造世界诸岛以来,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蕴于这些树根,这些树根与过去及未来可能的森林交错缠绕。“有时大林在此,”他说道,“有时在他处。但大林永存。”她从未见过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这温暖夏夜可择地而寝。她问众人食物从何而来,他说,学院无法自给自足的部分,邻近农家会提供,因为他们认为众师父在牲畜、农田、果园上施加的保护,早足以相抵。她觉得有理。威岛上,“无粥巫师”一词代表前所未有、从未听闻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师,又希望能挣得自己的粥食,于是尽己所能修补河獭之屋。她向农夫借工具,在绥尔镇买了钉子与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钱。形意师父从未在一大早来访,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闲。她已惯于独处,却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鸡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杂愚蠢的狗,与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设法维系旧伊芮亚、让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闲适地工作,直到看见法师从树林间走出,日光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一旦进入大林,她便不再产生收入、报偿,甚至学习的念头。身在该地足矣,一应俱全。她问到是否有学生从宏轩馆来此,他说:“有时候。”又有一次他说:“我言不足道。听叶。”他可称之为教导的话语仅只于此。正当她行走,倾听风吹过的沙沙叶声,或风在树顶的暴袭时,她看着影子闪烁嬉戏,想着深埋土壤暗处的树根。她在那儿全然满足。然而,她纵无不满或急切,总觉自己在等待。每当她走出树林荫庇,看到辽阔的天际,这份沉默的期待最为深沉、最为清晰。一回,两人走了很远,四周高耸入云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识。她听到一声召唤……是号角吹鸣,还是呼喊?遥远,隐约难闻。她凝立不动,朝西倾听。法师继续前行,发现她已然停步才转身。“我听到……”她说,说不出她听到什么。他聆听。两人终于再度上路,走过借那遥远呼唤而变得展阔、深潜的寂静。她从未独自进入大林,多日后,他才将她独自留在林间。但一日,炎热午后,两人走进一片橡木圈绕的草地,他说:“我会回来这里,嗯?”接着快速无声地离去,几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动的深处。她无意探险。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静、观察、倾听,她明白这些小径多么难以捉摸,而大林则如形意师父所述,“里比外大”。她在一片阳光点点的树荫底坐下,看着叶影在地上嬉动。地上厚积橡实,虽然她从未在林中看过野猪,也在此处见过它们觅食的足迹。有一瞬间,她闻到狐狸的气味。思绪如暖光中轻移的微风,安静恬适游移。她在此地,心中经常空无思绪,满是森林,但这天,回忆清晰袭来。她想到象牙,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载他回黑弗诺。他告诉她,他绝不回西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岛就算像索利亚般沉入深海,都与他无关。但她以挚爱的心情想着威岛的道路田野。她想着旧伊芮亚村、伊芮亚山下沼泽填塞的小河,还有山上老宅。她想着冬夜里阿菊在厨房唱歌谣,用木屐击出节拍,还有老阿兔在葡萄园手持锋利小刀,告诉她如何将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气”;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丝,悄声诵念咒文舒缓孩童断臂的疼痛。我已认识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绪瑟缩避开父亲,但叶片及树影的律动牵引出这段回忆。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觉他刺探、怯颤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呕吐、羞愧,哀伤自她体内升起、消散,宛如将手臂长长伸展后消退的疼痛。对她而言,他比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无足轻重。她伸展四肢,感觉身体在温暖中的适意,思绪飘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没有渴望的对象。年轻巫师如此纤细、自负地初次策马前来时,她但愿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于是她以为他受咒法保护。玫瑰对她解释过,巫师的咒法如何运作,“才不会进入你和他们心中,你看,因为这会拿走他们的力量,他们说的”。但象牙,可怜的象牙,他一向毫无保护。如果有人受到守贞咒的影响,那一定是她,因为他虽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欢之外,从未能对他产生热情,她唯一欲念只是学习他能教导她的事物。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静中探讨自己。鸟无啼啭,微风不起,树叶静垂。我中了咒法吗?我无性别、不完整、不是女性吗?她自问,看着自己赤裸强健的双臂,和衬衫领口下胸部柔软隆起的阴影。她抬起头,看到白发番从一排深暗巨大的橡木中走出,穿过草地向她走来。他在她面前驻足。她感觉自己脸红,脸庞及咽喉燃烧、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她寻求字句,什么话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转移,但她一无所获。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仿佛研究手边一片去年落叶的残梗。我要什么?她自问,答案不以言语出现,而是穿透她身体与灵魂:火焰,更烈于此的火焰;飞翔,燃烧的飞翔……她回过神,进入树下宁静空气。白发番坐在她身边,脸庞低垂,她想,他看起来多么瘦小轻盈,多么安静忧伤。无可恐惧。无害。他转头看她。“伊芮安,”他说,“你听到叶声了吗?”微风再度拂动,她可以听到橡树间的细小悄语。“一点点。”她说道。“你听到字句了吗?”“没有。”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多说。他起身,她随他走上那条小径,早晚总会引领他们走出树林,来到绥尔波河与河獭之屋旁的空地。两人抵达时,已是午后近晚。他走到溪边,在溪流流出树林而尚未与支流汇集的河段,跪下饮水。她依样照做。接着,他坐在河岸凉爽的长草间,开口说话。“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双子神、兄弟。那里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后,总是河流。山洞、石头、丘陵。树木。大地。大地暗处。”“太古之力。”伊芮安说道。他点头。“那里,女子知晓太古之力。这里也是,女巫。这知识不好……嗯?”每当他说完听似陈述的句子后,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询问语气“嗯”或“哪”时,都叫她意外。她一语不发。“黑暗不好,”形意师说,“嗯?”伊芮安深吸一口气。两人坐在河边,她直视他双眼:“唯黑暗,成光明。”“啊。”他说,别过头,不让她看到表情。“我该走了。”她说,“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却不能住在那里。这不是我的……立足地。而且诵唱师父说,我在这里就有危害。”“我们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师父说道。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个小图案:他在面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叶梗、一片草叶、几颗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现在我必须谈到害。”他说。停顿良久后,他继续说道:“你知道一条龙将我们的雀鹰大人和少王从死亡之岸带回。然后,龙将雀鹰带回家,因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师。柔克师父立刻齐聚一堂,推选新任大法师,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龙未到之前,召唤师父也从死域返回,他可达死域,技艺能引领他。他在那儿,在越过石墙的那片国土,见到大人与少王。他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他说雀鹰大人要他回到我们身边,回到生界,告诉我们这消息。因此我们为大人哀悼。“但那龙凯拉辛来了,载着活生生的雀鹰大人。“我们站在柔克圆丘,看到大法师对黎白南王屈膝,召唤师父也在场。然后,龙将我们的朋友载走时,召唤师父颓倒。“他宛如死人躺着,冰冷,心脏不跳,但他在呼吸。药草师父用尽所有技艺,也无法唤醒他。‘他死了,’他说,‘气息永存,但他死了。’我们为他哀悼。然后,因为我们一阵惊慌,我的万物形意都诉说改变与危险,因此我们齐聚推选新任柔克护持——大法师——来引导我们。会议中,我们让少王取代召唤师父的位置。对我们来说,他处于我们之间似乎正确。只有变换师父起先反对,而后同意。“但我们聚集,我们坐下,我们选不出来。我们这也说,那也说,但没有人提到名字。然后我……”他停顿片刻,“我族人称为‘艾度伐奴’的‘他息’,在我身上降临。语句降临,我便说出口。我说,‘哈玛·弓登!’……坷瑞卡墨瑞坷告诉他们,这句话在赫语便是‘弓忒女子’。但我回神后,却无法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因此我们解散,却未选出大法师。“王随即离开,风钥师父与他同行。在王举行加冕前,他们前往弓忒寻找雀鹰大人,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弓忒女子’。嗯?但他们没见着他,只见到我的同胞,环之恬娜。她说,她不是他们要找的女子。他们谁都没找到,一无所获。黎白南判断此为尚未实现的预言。他在黑弗诺,将王冠置于自己头上。“药草师父,还有我,都断定召唤师父已死。我们以为他吸吐的气息是他技艺中的咒语残留下来的,是某种我们不了解的咒语,就像蛇知道如何在死后多时依然维持心跳的咒语。虽然埋葬仍在呼吸的尸体很可怕,但他身体冰冷,血液停止流动,魂魄也已出窍。那更可怕。所以我们准备将他下葬。然后,正当他躺在坟墓旁,他眼睛张开,移动,说话。他说,‘我将自己再度召唤回生,以完成必成之事。’”形意师嗓音渐粗,突然以手掌抚散石子组成的小图案。“所以,风钥师父自加冕典礼返回时,我们又是九人。但是有分歧。因为召唤师父说我们必须再次聚会,选出大法师。王在我们之间没有立足地,他说。还有‘弓忒女子’,无论她是谁,在柔克男子间也没有立足地。嗯?风钥师父、诵唱师父、变换师父、手师父都说他说得对。而因为黎白南王是自死域返回的人,应验了预言,所以他们说,大法师也将是自死域返回的人。”“可是……”伊芮安说,又住口不语。片刻后,形意师父说:“召唤,那种技艺,你知道,很可怕。一向危险。这里。”他抬头望向树木碧金色的暗处,“这里没有召唤。没有越过墙带回的东西。没有墙。”他的脸是战士的脸,但望入树林时,表情却软化,流露出渴望。“所以,”他说,“他把你作为我们聚会的理由。但我不会去宏轩馆。我不愿受人召唤。”“他不会来这里吗?”“我想他不会在大林间行走。也不会在柔克圆丘。圆丘上,万物且如原形。”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问,一心想着:“你说,他把我作为你们聚会的理由。”“是啊。需要九位法师来遣散一名女子。”他鲜少微笑,微笑时却快速猛悍,“我们要聚会以维护柔克律条。也借以推选大法师。”“如果我走了……”她看到他摇头,“我可以去找名字师父……”“你在这里比较安全。”为害的念头困扰她,但危险的念头未曾进入她思绪,她无法理解。“我不会有事。”她说,“所以名字师父,还有你……还有守门师父……”“……不希望索理安成为大法师。药草师父也是,虽然他多挖掘、少发言。”他看到伊芮安神情惊讶地望着他。“召唤师父索理安说出自己的真名。”他说,“他死过,嗯?”她知道黎白南王公开使用真名,他也是从死域返回。但召唤师父继续如此,却让她愈想愈震惊不安。“那……学生呢?”“也有分歧。”她想着学院,那是她曾极其短暂造访之地。从这里,大林垂檐下,她将学院视为以石墙圈住一种生物,阻碍其他族类进入的建筑,像兽栏、牢笼一样。怎么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维持平衡?形意师父在沙地上将四颗小石推成一道小弧,说:“我但愿雀鹰没离去。我但愿我能看懂阴影撰写的字句。但我能听见叶子说的,也只是改变,改变……除了叶子,一切都将改变。”他再度以渴望的神情望入树顶。太阳西下,他站起身,温和地向她道晚安,然后离去,进入树林。她在绥尔波河畔稍坐片刻。他刚告诉她的种种,以及她在大林中的想法与感觉,都让她困扰,在那里有任何想法或感觉能困扰她,这点也令她困扰。她走向屋子,摆出熏肉、面包与夏日莴苣作晚餐,食不知味。她不得安宁地漫步回到河岸,来到水边。晚昏仍十分宁静温暖,只有最大的星辰照穿奶白色的积云。她脱下凉鞋,双脚放入水中,水温虽然沁凉,但仍有日光余温流过。她脱下仅有的男装长裤及衬衫外衣,裸身浸入水中,周身感觉水流推曳骚动。她从未在伊芮亚河流中游泳,而且痛恨海,汹涌的灰与冷,但这急速的水流今晚让她愉悦。她随波漂流,双手掠过水底丝滑石块和她自己丝滑的胴体,双腿穿梭水草间。一切烦扰不宁均由阵阵水流冲走,她快乐地在溪流抚触间漂浮,抬头望着雪白柔和的星光。一阵寒意流窜过她,水流转冷。她强迫自己镇定,四肢也依然柔软放松,她抬头一看,发现在她上面岸边有个黑色人影。她在水中裸身直立而起。“走开!”她大喊,“走开,你这叛徒!下流的淫棍!否则我把你的肝都挖出来!”她跳上河岸,拉住坚韧的丛草以为支撑,连滚带爬而起。毫无人影。她站着发火,愤怒地发抖。她跳离河岸,找回衣服,一面大声咒骂,一面快速着装,“你这个巫师懦夫!你这个狗娘养的孽种!”“伊芮安?”“他在这里!”她大喊,“那个下流胚子,那个索理安!”她大步迎向形意师父,他也来到屋边星光下,“我在溪里洗澡,他就站在那里看我!”“是派差……只是他的传象,伤不了你的,伊芮安。”“有眼睛的派差,看得到的表象!愿他……”她戛然而止,突然不知如何接续。她觉得反胃。她颤抖,吞下口中涌起的冰冷唾液。形意师父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双手温暖,而她感到入骨寒澈,于是她上前紧靠,求取他的体温。他们如此站立片刻,她别开脸,但两人双手交握,身体紧贴。她终于退开一步,站直身体,将湿透直发往后拨。“谢谢,我刚才很冷。”“我知道。”“我从来不冷。”她说,“是他。”“我说了,伊芮安,他不能来这里,他不能在这里伤害你。”“他在哪里都不能伤害我。”她说,火焰再次奔流于血管,“如果他敢试,我就毁了他。”“啊。”形意师父说。她在星光中看着他,说:“告诉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只是一个我想到你时,可以称呼你的名字。”他默默站立一会儿,说道:“在卡瑞构岛,我还是蛮人时,叫阿兹弗。在赫语,代表‘旌旗’。”“阿兹弗。”她说,“谢谢你。”她清醒地躺在小屋中,觉得空气闷滞,屋顶往下压迫,而后突然深沉睡去。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也同样突然苏醒。她走到门口观看最爱的日出前天空。低头一看,形意师父阿兹弗裹在灰斗篷里,在她台阶前的地上熟睡。她一声不发地退回屋内。半晌,她见他走回树林,步伐略显僵硬,边走边搔着头,半梦半醒。她开始工作,刮下屋子内墙,准备涂上灰泥。正当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户,敞开的门上响起敲门声。外面是她原先误认为园丁的药草师父,他看来像黄牛般坚实冷静,身旁是骨瘦如柴、神情严厉的老名字师父。她走到门前,喃喃道出类似欢迎的字句。这些柔克师父令她畏惧,他们的出现也意味着与形意师父在寂静夏日森林中同行的平静时日已然结束。昨夜便已结束。她知道,却不想知道。“形意师父请我们来。”药草师父说,看来很不自在。他注意到窗下一簇杂草,说:“那是绒草。一定是某位黑弗诺人把它种在这里的,我不知道岛上居然有。”他专注检视,将几颗种子荚放入腰袋。伊芮安秘密且同样专注地研究名字师父,想看看自己能否辨别他是所谓的派差,还是血肉之躯。他看来毫不虚空,但她觉得他不在场,他踏入斜阳,却未投射影子时,她确定了。“先生,从您住的地方过来很远吗?”她问道。他点头,“把我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说。他抬起头,形意师父正走来,已完全清醒。他打招呼,问道:“守门师父会来吗?”“说他觉得最好还是守门。”药草师父说,仔细关上多口袋的腰袋,环顾旁人,“但不知道他能否镇住这蚁丘。”“怎么了?”坷瑞卡墨瑞坷问,“我最近一直在研读龙,没注意蚂蚁。但在我塔中研习的男孩全都离开了。”“受召唤。”药草师父淡然说道。“所以呢?”名字师父说道,更为淡然。“我只能告诉你,在我看来是什么样子。”药草师父迟疑不安地说。“说吧。”老法师说道。药草师父依然迟疑。“这位小姐不属于我们的咨议。”他终于说道。“她属于我。”阿兹弗说道。“她此刻来到此地,”名字师父说,“而在此刻,到此地,皆无人意外前来。我们每人知道的,都是我们看来的模样。治疗师大人,名字背后还有名字。”深色眼睛的法师一听,颔首说道:“那好。”显然宽心接受他人裁决。“索理安最近经常与其他师父和青年人相会。秘密会谈、小圈子。流言、耳语。较年幼的学生很害怕,有几人问我或守门师父,他们可否离去……离开柔克。我们愿意让他们走,但港里没有船,自从带小姐你来,隔天又航向瓦梭的船之后,就没有船只进入绥尔湾。风钥师父命柔克风阻逆一切。即便王亲自前来,也无法在柔克登岸。”“要等风向改变,嗯?”形意师父说。“索理安说,黎白南不是真王,因为没有大法师为他加冕。”“胡说!不符史实!”老名字师父说,“首任大法师晚于末代君王好几百年。柔克是代王摄政。”“啊。”形意师父说,“屋主回家时,管家很难交还钥匙。嗯?”“和平之环已然愈合,”药草师父说道,声音耐心、忧虑,“预言也已应验,莫瑞德之子已经加冕,但我们却没得到和平。哪里出了差池?为何我们寻不着平衡?”“索理安是何意图?”名字师父问。“将黎白南带至此处。”药草师父说,“年轻人谈论‘正统君王’。在这里,二度加冕。借大法师索理安之手。”“消灾!”伊芮安脱口而出,比出符号,以防一语成谶。没人微笑,药草师父接续比出同样手势。“他如何掌控所有人?”名字师父说,“药草师父,雀鹰与索理安接受伊里欧斯的挑战时,你也在此。我想,伊里欧斯的天赋与索理安一样优异。伊里欧斯运用了天赋利用众人,加以全面控制。现在索理安也是这么进行吗?”“我不知道。”药草师父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我跟他在一起,在宏轩馆时,我都觉得人事已尽、万事如常、万物不长。无论我用何种疗方,疾病都将以死收场。”他像受伤的牛只,环顾所有人,“而我认为这是事实。唯有静止不动,才是恢复一体至衡的正道。我们已无法回头。大法师和黎白南以肉身进入死域,然后返回,这样不对。他们打破不能破格的律条。索理安返回,是为了重整律条。”“什么?将他们送回死域?”名字师父问。形意师父道:“谁能言律条为何?”“有道墙。”药草师父说。“墙不如我的树根深。”形意师父道。“但你说得对,药草师父,我们失去平衡,”坷瑞卡墨瑞坷说道,声音坚硬严峻,“我们何时何地开始过了头?我们遗忘、背弃、忽略了什么?”伊芮安轮流看着每个人。“平衡出错时,静止不动不好。必定每下愈错。”形意师父说,“要等到……”他摊开双手,快速比出反转手势,下往上,而上往下。“有什么比从死域召回自身更为错误?”名字师父问。“索理安是我们之中的翘楚……勇敢的心胸、高贵的理智。”药草师父几乎含着怒气说道,“雀鹰爱他。我们也都是。”“良心逮住了他。”名字师父说,“良心告诉他,他才能导正一切。为了导正一切,他拒绝死亡,因而拒绝生命。”“那谁来抵抗他呢?”形意师父说,“我只能躲在我的树林里。”“我躲在我的塔里。”名字师父说,“而你,药草师父,还有守门师父,就在陷阱里,在宏轩馆里,我们建来抵御邪恶的围墙。依此看来,围墙也可能封入邪恶。”“我们四对一。”形意师父说。“他们五对我们四。”药草师父说。“难道事已至此?”名字师父说,“我们竟站在兮果乙栽种的森林边缘,讨论如何互相摧毁?”“对。”形意师父说,“太久不变会自我毁灭。森林是永恒的,因为它死了又死,因而生存。我不会让那只死手碰我,或碰触带给我们希望的王。诺言已许下,由我所许。我说了……‘弓忒女子’。我不会让这句话遭遗忘。”“那我们该去弓忒吗?”药草师父说,受阿兹弗的激情感染,“雀鹰在那儿。”“环之恬娜在那儿。”阿兹弗说。“或许我们的希望在那儿。”名字师父说。他们默立,不确定,试图珍惜希望。伊芮安也默默站着,但她的希望陷落,被一阵羞愧与全然的渺小取代。这些是勇敢睿智的人,试图拯救挚爱的事物,但他们不知如何达成。她对他们的智慧无可贡献,对他们的决定无可置喙。她远离他们,他们并未发现。她继续前行,朝绥尔河走去,流出森林的绥尔河在此流泻一小堆石块。早晨阳光下,水光明亮,发出快乐的声响。她想哭,却从不擅于哭泣。她站着观看水流,羞愧慢慢转为怒气。她走回三名男子身边,说道:“阿兹弗。”他转向她,一时惊吓,又稍微向前。“你为什么要为我打破律条?我永远不能变成你的样子,这对我来说公平吗?”阿兹弗蹙眉:“守门师父准许你进来,因为你要求。我把你带来大林,因为你到此之前,树叶便对我讲述你的真名。‘伊芮安’,树叶说着,‘伊芮安’。你为何而来我不知道,但不是意外。召唤师父也知道这点。”“也许我是来毁掉他的。”他看着她,一语不发。“也许我是来毁掉柔克的。”他浅色眼眸炽然生光:“试试看!”她站着面对他时,一阵漫长的战栗穿透全身。她感觉自己比他巨大,比自己巨大,无比巨大。她伸出一根指头便能摧毁他。他站在那里,带着渺小、勇敢、短促的人道、有限天年,毫无抵御之力。她吸了一口长气,退离他一步。强力的感觉由她体内缓缓流出。她略略转头俯视,讶于见到自己的褐色手臂和卷起的袖子,清凉碧绿的草叶在穿着凉鞋的脚边环绕。她回头望着形意师父,他似乎仍是脆弱的生物。她怜悯又尊崇他。她想警告他身处的危险,但无语。她转身走回小瀑布边的河岸,在那里瘫陷跌坐,将脸藏入双臂,隔离他,隔离这世界。法师的话语声如溪流奔泻。溪流说着自己的话,他们也说着自己的话,但都不是正确的语句。伊芮安阿兹弗归返时,脸上有某种神情,药草师父不禁问:“怎么了?”“我不知道。或许我们不该离开柔克。”“我们可能也离不开,”药草师父说,“如果风钥师父将风锁向我们……”“我要回到我现在所在处,”坷瑞卡墨瑞坷突然说道,“我不喜欢把自己像旧鞋般留在外面。我今晚会在这里与你们会合。”他消失不见。“阿兹弗,我想到你的树下去走走。”药草师父带着漫长叹息说道。“去吧,迪亚拉。我留在这儿。”药草师父离去。伊芮安制作的简陋长椅靠在屋前墙上,阿兹弗在长椅上坐下。他望着上游蹲在岸边、一动不动的她。原野上的绵羊群在他们与宏轩馆间轻声咩叫,早晨的太阳转热。父亲将他命名为“旌旗”。他来到西方,将所知尽抛脑后。他从心成林木得知自己真名,成为柔克的形意师父。这一整年,阴影与树木枝根的万物形意,森林中一切无声语言,均在讲述毁灭、破戒、改变的一切。他知道,现在轮到他们了。随她同来。她受他掌管、受他照顾,他看到她时便知晓。虽然如她所言,她前来摧毁柔克,但他必须服侍她。他心甘情愿。她与他在林中行走,高大、笨拙、无惧。她以小心的大手推开多刺藤蔓;她的眼睛如阴影下的绥尔河水,琥珀褐色,一切尽收眼底;她聆听,沉静。他想保护她,却知道自己办不到。他在她寒冷时给她一点温暖,他没有别的能给。她必去之处,她就会去;她不明白危险。她没有智慧,只有纯真;没有盔甲,只有怒气。伊芮安,你是谁?他对她说,看着她像锁在无声中的动物般蹲踞在那儿。药草师父从林间返回,与他共坐片刻,未开口。中午,他回到宏轩馆,同意在早上偕同守门师父返回。他们会请求所有师父与他们在大林相会。“但他不会来。”迪亚拉说,阿兹弗点头。一整天,他都待在河獭之屋附近,继续观察伊芮安,要她与他共进一点食物。她来到屋子,但他们吃完后,她又回到岸边,纹风不动地坐着。他身心也感到一股无力、一种呆滞,他抗拒却无法摆脱。他想到召唤师父的眼睛,然后,他感到冰冷,浑身冰冷,即使坐在夏日盛暑下也枉然。死人宰制我们,他想。念头盘旋不去。他心怀感激,看到坷瑞卡墨瑞坷缓缓从北方沿绥尔河岸而来。老人赤脚涉溪,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提着巫杖,在石头上滑跤时,咆哮了两声。他在不远的河岸边坐下,将脚擦干,穿回鞋子。“我回塔里时,要坐车。雇个车夫,买头骡子。我老了,阿兹弗。”“进屋里来吧。”形意师父说,为名字师父摆好水与食物。“那女孩儿呢?”“睡着了。”阿兹弗朝她躺的地方点头,她蜷缩在小瀑布上方的草地上。白日的热力逐渐减弱,大林阴影迤逦过草地,但河獭之屋依然立于阳光下。坷瑞卡墨瑞坷坐在长椅上,背靠屋墙,阿兹弗坐在台阶上。“我们来到终点了。”老人打破沉默道。阿兹弗默默点头。“阿兹弗,是什么把你带来这里?”名字师父问道,“我常想问你。一段长长路途。而且,你们卡耳格大陆没有巫师。”“对。但我们有形成巫术的东西。水、石头、树木、语言……”“但不是创生语。”“不是。也没有龙。”“从来没有吗?”“只有在极东,胡珥胡沙漠里的老故事中才有。早于神祇,早于人类,人在成为人之前,是龙。”“那就有趣了。”老学者说,坐直身子,“我跟你说过,我最近一直在研读龙。你知道,传言它们飞越内极海,最东远至弓忒。毫无疑问,凯拉辛把格得带回家,又让水手加油添醋,让故事更动听。但是这里一个男孩对我发誓,他们全村今年春天都看到龙在飞,在欧恩山以西。所以我才阅读古书,了解它们何时不再越过蟠多向东而来。在一卷古老的帕恩卷轴中,我看到你的故事,或类似内容。说人龙本一族,但他们争吵。有的往西,有的往东,成了两个种族,忘了曾是一族。”“我们往极东去。”阿兹弗说,“但你知道在我的母语中,军队将领是什么吗?”“艾德岚,”名字师父立刻答道,然后大笑,“鳞虫之长、龙……”半晌,他说:“我会追逐字源,追到末日边缘……但阿兹弗,我想我们已在末日边缘。我们击不倒他。”“他占优势。”阿兹弗非常平淡地说道。“的确。我承认没有希望,我承认毫无可能……但如果我们真的击败他……如果他回到死域,把我们活活留在这里……那我们该怎么办?接下来又是什么?”良久,阿兹弗说:“我不知道。”“你的树叶疏影什么都没告诉你吗?”“改变,改变。”形意师父说,“变化。”他突然抬头。原本群聚栏圈附近的羊群纷头乱窜,有人从宏轩馆前的小径走来。“一群年轻人。”药草师父来到两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索理安的军队。往这里来,来把女孩带走,把她驱逐出去。”他站着吸了一口气,“我离开时,守门师父在和他们说话。我想……”“他来了。”阿兹弗说。守门师父到场,光滑、黄褐色的脸庞宁静如昔。“我告诉他们,”他说道,“如果他们今天走出弥卓之门,就再也无法穿越、返回到他们熟悉的馆。有人当时就赞成折回,但风钥师父与诵唱师父驱策他们前进。他们很快就会到了。”他们在大林以东的田野听到男人的声音。阿兹弗快步走到河边伊芮安躺卧处,其余人尾随。她惊醒,站起身,一脸呆滞茫然。约摸三十人经过小屋,趋近他们时,他们站在她周围,宛如护卫。来人多为年纪较长的学生,人群中还有五六枝巫师巫杖,由风钥师父领军。他消瘦锐利的老脸看来紧绷疲累,但他以头衔相称,礼貌问候四位法师。他们也问候他,接着阿兹弗首先发言:“风钥师父,请进入大林,我们会在那里等待其他人。”“首先,我们必须解决分裂我们之事。”风钥师父说道。“这是坚若磐石的事。”名字师父说。“你们身边的女子违背柔克律条。”风钥师父说,“她必须离开。有艘船在码头等着接她,我也能告诉各位,风会稳稳吹往威岛。”“大人,这点我毫不怀疑,”阿兹弗说道,“但我怀疑她是否会去。”“形意大人,你会违背我们的律条与社群,这长久以来用以维系秩序、抵抗毁灭的力量吗?难道天下人之中,打破万物形意的会是你?”“万物形意不是玻璃,不会破。”阿兹弗说,“它是气息、是火焰。”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说话。“它不知晓死亡。”他说,但以母语,而他们听不懂。他更贴近伊芮安,感觉她身体的温暖。她在那动物般的沉默中站立呆视,仿佛任何人的话她都不懂。“索理安大人从死域返回,拯救我们全体。”风钥师父猛悍清晰地说,“他会成为大法师。在他统治下,柔克会恢复往日荣光。王会从他手上接受正统冠冕,在他指引下统治,如同莫瑞德之治。没有女巫会玷污神圣土地,没有龙会威胁内极海。秩序、安全、和平即将来临。”伊芮安身边四位法师皆未答话。沉默中,风钥师父身边的人喃喃低语,其中一个声音说道:“把女巫交给我们。”“不。”阿兹弗说,却无法多说。他握着柳木巫杖,但巫杖在他手中只是木头。四人中,只有守门师父移动说话。他向前一步,一个接一个审视群聚的年轻人。“你们信任我,将真名交给我。你们现在愿意信任我吗?”“大人,”其中一名脸庞细致、黝黑,手握橡木巫杖的人说,“我们的确信任您,因此才请您让女巫离开,让和平重临。”伊芮安在守门师父回话前上前一步。“我不是女巫。”她说。她的声音在男人低沉嗓音之后显得高亢、刺耳,“我没有技艺,没有智识,我来学习。”“我们在这里不教导女人。”风钥师父说,“你知道这点。”“我什么都不知道。”伊芮安说。她又向前一步,直接面对法师,“告诉我我是谁。”“女人,认清你的地位。”法师冰冷而急切地说道。“我的地位。”她缓慢说道,语音拖曳每个字,“我的地位在山上。那里一切都是原本的样子。告诉那死人,我会在那里等他。”风钥师父站立无言。一群人耳语、愤怒,其中一些人前移。阿兹弗站到她与他们之间,她的话将他从身心束缚的麻痹中解放。“告诉索理安,我们会在柔克圆丘上等他。他来时,我们会在那里。现在你跟我来。”他对伊芮安说。名字师父、守门师父、药草师父跟随两人进入大林。他们有条小径可走。但等某些年轻人开始跟随在后时,小径已然消失。“回来。”风钥师父对那些年轻人说。他们转回,心怀迟疑。低垂的落日在田野与宏轩馆屋顶上依然明亮,但林中尽是阴影。“女巫术。”他们说道,“亵渎、玷污。”“我们最好离开。”风钥师父说,他的脸强硬严肃,锐利的眼神看起来很烦忧。他动身返回学院,其余众人四散在后,在挫折与怒气中争执辩论。他们刚进大林不远,仍在河边时,伊芮安便停步,转向一边,蹲踞在巨硕丰厚的树根旁,那是斜倚水面上的柳树。四位法师站在小径上。“她以他息说话。”阿兹弗说道。名字师父点头。“所以我们得跟随她喽?”药草师父问。这次守门师父点点头,淡淡一笑,说:“看来如此。”“很好。”药草师父说,面带耐心、忧虑,走到一旁不远处,跪下注视某种森林地上的小植物或蕈类。时间一如往常,在大林中流逝,似乎毫无流逝,却已消失,白昼在几次长气息间,在树叶的一颤间,在远处的一声鸟啼及更远处的鸟啭应答间,静静消失。伊芮安缓缓站起。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小径,沿路前行。四名男子跟随在后。一行人走出来,进入宁静宽广的日暮空气。他们涉过绥尔河,穿越田野,走到柔克圆丘,天际仍有亮光,柔克圆丘映照天空,在他们面前耸立成高大暗弧。“他们来了。”守门师父说。有人穿越菜园,爬上宏轩馆小径。五名法师,许多学生。引导他们的是召唤师父索理安,他身形高挺,穿着灰斗篷,手握骨白长木巫杖,一点暗淡巫光在顶端漂浮。两条小径相遇合一,蜿蜒通往圆丘顶,索理安在交会处停步等待。伊芮安踏步向前面对他。“威岛的伊芮安,”召唤师父以浑厚清澈的嗓音说道,“为求和平与秩序,念及大化平衡,我要求你此刻离开本岛。我们无法给予你所求,为此我们请求你原谅,但如果你执意留在此地,你便丧失宽仁,就必须尝到破戒的后果。”她上前挺身,几乎与他一般高、一般挺。她静默片刻,然后以高亢刺耳的声音说:“索理安,到山上来。”她留下他站在路口,站在平地,她大跨几步就走上一小段山路。她转身,回头低望他:“你为何不上山?”天空在他们身旁逐渐转暗。西方只剩一条昏沉红线,东方天际是海上阴影。召唤师父抬头看伊芮安。他缓缓举起双手及白色巫杖,开始念诵咒文,以全柔克巫师及法师都学习过的语言,也是他们技艺的语言,创生语,说道:“伊芮安,以你的真名,我召唤你,束缚你服从我!”她稍加迟疑,刹那间似乎即将屈从,即将归向他,然后大喊:“我不只是伊芮安!”召唤师父一听,朝她跑去,双手前伸,扑向她,仿佛要逮住她。两人如今都站在山上。她不可思议地凌驾于他,火焰在两人之间爆出,暮色中一簇烈红赤炎、一闪金红鳞片、巨大翅膀,然后消失无踪,只剩站在山径上的女子,和在她面前俯低的男子,缓缓朝地面躬倒,躺下。最先移动的是药草师父,治疗师。他走上小径,跪在索理安身旁。“大人,”他唤道,“吾友。”瘫缩的灰斗篷下,他的双手只触到一团衣物、干枯骨骸、断裂巫杖。“这样比较好,索理安。”他说,但哭泣。老名字师父向前,对山丘上的女子问:“你是谁?”“我不知道我另一个真名。”她说。她和他说一样的语言,即是她对召唤师父说的语言——创生语,龙语。她转身离去,开始走上山丘。“伊芮安,”形意师父阿兹弗说,“你会回来找我们吗?”她停步,让他走向她。“如果你呼唤我,我会。”她说。她伸出手碰他的手。他急忙倒吸一口气。“你要去哪里?”他问。“找那些会赐予我真名的人。在火中,不在水中。我的族人。”“在西方。”他说。她说:“比西方更西。”她转身背向他和其他人,在逐渐笼罩的黑暗中走上山丘。她渐行渐远,他们看到她,所有人都看到她,壮硕的金鳞身躯、多棘卷曲的尾巴、利爪、映着火光的气息。她在圆丘顶端稍停,旋转颀长的头颈,慢慢看遍柔克岛。她凝视大林最久,那儿如今只是黑暗中的一团迷蒙。然后,龙随着仿佛铜片晃动的咯咯声,开展宽广羽翅,跃入空中,环绕柔克圆丘一周,飞离。一卷火,一缕烟,在黑暗夜空中飘下。形意师父阿兹弗站着,左手握着经她碰触而燃烧的右手。他低头看着默默站在山脚下的人群,盯着龙的背影。“那么,朋友们,”他说道,“现在呢?”只有守门师父回答。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回馆,开门。”——选自:《地海传奇5:地海故事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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