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社会里,妓女是最受侮辱、最受损害也最受歧视的女性。历代都有不少文学作品以妓女悲剧为题材,像唐代传奇《李娃传》,元杂剧《救风尘,》明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都是。
《聊斋志异》中的《鸦头》也是写妓女的佳作。这些作品尽管情节不同,人物性格有别,但都是以沦落风尘的妓女为争取自由做人的权利和建立幸福家庭而斗争为主题。然《鸦头》的命运,既不象杜十娘那样因选错郎而以悲剧告终,也不象李娃,全靠爱人郑生金榜题名,终于从一个卑贱的娼女一举成了高贵的诰命夫人。鸦头为了人格的尊严和争取做人的自由和权利,一直进行着坚强不屈的斗争,经受了百折千磨,方能如愿。
《鸦头》篇幅不长,蒲松龄善于把人物放到矛盾冲突中去行动,从不同侧面有层次地展示人物的精神面貌,逐渐地丰富人物形象。小说开头,从正面写鸦头俄见王文便“秋波频送,眉目含情,仪度娴婉”,概写她的美丽多情而又端庄娴雅。然后通过赵东楼、狐母之口,侧写她生活态度严肃,追求自由,敢于抗争的性格特征。
由于她貌若天仙,又是在勾栏妓院里长大,自然要招蜂引蝶,无数嫖客争相以重金求欢。大概是由于她在“烟花”丛中耳闻目睹许多内情,看透了嫖客们都是以玩弄女色为乐,不满狐母的贪婪无情,鄙夷姐姐妮子的甘心卖身,冷眼旁观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故能自爱、自尊、自重、不愿过出卖色相“作钱树子”的屈辱生活。所以,虽屡遭狐母鞭打,也执意不愿接客,以“齿稚哀免”,表现出“激烈”与“拗执”的个性。点出鸦头性格的多情娴淑与叛逆反抗两个侧面。这有如一首曲子的基调,整首曲子的旋律与节奏就以此去扩展和丰富。
随后,作者进一步筛选出能体现人物自身特征性格的行动去反映人物独特的心理状态。鸦头以“齿稚哀免”暂不接客,正在冷静观察,坐待心目中忠厚诚实,可以信赖的“白马王子”出现,以便逃出火坑,寻求自由生活的时候,王文出现了。王文见美人而“愕怪却步",“妮子频来出入”而“局促不安”的惶惑腼腆情态定然是被鸦头在暗处窥破了。
所以,当赵东楼硬拉王文坐下后,她便从门外走过,对王文含情脉脉,频送秋波。这可以看作是鸦头看出王文是忠厚老实的志诚君子,因而主动发出追求的信号。她过去宁肯受鞭打也不愿接客,现在却大胆向王文眉目传情,看似矛盾,实际上是她积极进取、叛逆反抗性格的表现。
鸦头对王文的追求试探,很快得到回应。一向“诚笃”“方直”的王文,见到貌若天仙的鸦头频送秋波,竞“罔然若失”。在探知鸦头身世和品性之后,终于“罄资而至”,但求一会。当狐母嫌其出资过少时,鸦头竟一反常态,主动向母亲表示“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鸦头这一行动,这一番机智巧妙,入情入理,温存体贴的话,把贪婪成性的狐母说服了。
但明伦曾就此评论说:“即以其自责语质之,又以报母饵之,勿却财神恐之。与贪人言贪,焉得不堕其术中。”鸦头处事机灵,能言巧辩,善于应对,终于获得与心爱人的第一次欢会,初现其聪明才智。
鸦头得与王文一宵欢爱,并不是她追求的最终目标,她要追求的是完全自由的人的生活。为此,她只有与家庭决裂,彻底反叛,才有可能实现。于是蒲松龄为鸦头设计了三个动作情节:
一是煽动王文与之宵遁,逃离魔窟;
二是蛰居汉江口后,不甘贫贱,自力更生、躬践自织,家境渐裕;
三是狐母探知其下落,将她“揪发提去”。
在这些情节里,作者把鸦头的思想行动写得细微深入,层次分明,从而把她的心理、性格如剥笋般剖露出来。如“宵遁”一节,她与王文欢爱甚至后,先向王文表白自己是烟花女子,“不堪匹配”,“既蒙缱绻,义即至重”,画出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少女一旦被人当人对待时的既忻喜,又自卑,从内心深处发出感恩戴德的心理状态。但她追求的不是一宵之欢,而是一辈子的自由幸福生活。
所以,在对王文动之以情之后,复晓之以理,提出“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的诘问,切中王文心病,引发他对前途的思考,表现了她的万种柔情而又有清醒的理智。王文过于诚笃,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听后便“泫然悲哽"。由于鸦头沦落风尘,实非所愿,早有逃出火坑的念头。
在王文束手无策之当儿,便胸有成竹地说出“宵遁”计划,并立即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了苦海。鸦头为了冲出樊笼,追求自由幸福,多么有心计,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在整个冒险潜逃行动中,又多么冷静沉着。一个不甘屈辱一生,对罪恶家庭勇敢背叛的女性形象已呼之欲出了。
鸦头匿居汉江口后,面对家徒四壁的困境,没有悲观消沉,她以积极进取的精神,出主意,想办法,以一驴之资,艰苦创业,丈夫摆摊贩酒卖浆,自己则“作披肩,刺荷囊,日夜操劳,仅年余便家境日丰。这里,作者突出了鸦头获得人身自由和婚姻自由后身上迸发出创造新生活的青春活力,表现出劳动人民勤劳刻苦的品格,同时也写出她和王文夫妻恩爱和勤劳致富的幸福情景。这一行动描写自然朴实,生活气息浓郁,从另一个侧面丰富了鸦头性格。
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善良女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做一个完全自由的人是极难极难的。因为在那个罪恶的社会里,不允许女人有个人意志和独立做人的权利,处在最低层的妓女更是如此,鸦头又怎么逃脱得了悲剧的命运呢?正当她过上欢乐自由生活之际,作为封建势力和罪恶社会的代表人物狐母就凌逼而来。面对妮子的无理斥骂和捆绑,鸦头严正质问“从一者得何罪?”理直气壮,大义凛然,一身正气,令人感佩。
然而,她身上依然烙有封建礼教的印痕,在狐母面前,作为女儿,她不敢直言抗争,只是“迎跪哀啼”,终被“揪发提去”,暴露出她思想上恪守旧礼教、懦弱无能的一面。这个描写真实地揭示鸦头性格的矛盾,写出人物的悲剧性,形象更显丰满,更富有时代特征。
小说在鸦头被揪回后进行的不屈斗争的行动描写中完成了对她的性格的塑造。狐母把她捉回,先严刑毒打,强迫改嫁,她誓死不从。继而把她关进幽室,扔掉刚生下的儿子,从肉体到精神上横加摧残,过了十八年“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的囚徒生涯,她始终忠贞不屈,一直进行坚韧斗争。她在幽室之中,自身不保,还善言规劝赵东楼迅速离开“将掇奇祸”之地,更显出她美丽善良的心灵,在她身上闪耀着我们民族传统美德的光辉。鸦头的“百折千磨,之死靡他”的性格得到了最完美的表现。
鸦头与李娃,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二人性格迥异。李娃心地同样纯洁善良,渴求爱情和过正常人的生活,她在和郑生交往中,虽有情意,但当郑生“资财仆马荡然”以后,她竟然也参加了“计逐”郑生的行动,自己遭到那个病态社会的毁灭,同时又被驱使去毁灭别人。后来郑生落魄为丐后,她能以偿债、悔过、赎罪的心理去帮助郑生,恢复了善良、纯洁的本性,难能可贵。但与鸦头比,其品格、其斗争精神都稍逊一筹。
鸦头与杜十娘同样具有刚烈性格,但杜十娘乃京都名妓,久历风尘,因而比鸦头经受过更多磨炼,其性格坚强而审慎,干练而机智;鸦头则表现为更具有韧性,不屈中有天真。面对悴然事变,鸦头显得束手无策,向狐母下跪乞求,刚烈中有软弱一面。她在末了怒骂儿子之杀狐母,挑断儿子“拗筋",其叛逆性格受到削弱。杜十娘则全然不同。她在李甲把她卖给商人的关键时刻,没有哀求,没有恸哭,而是从容镇定处置,怒沉百宝,奋身投江,以死表达她对邪恶势力的抗争,显得更为成熟。
《聊斋·鸦头》原文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乃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恐终见弃置。”女曰:“何必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翼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资,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可如何。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痛自挞,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